虚阁网 > 凌力 > 北方佳人 | 上页 下页
一六八


  第四章 夕阳暮霞

  一

  “禀大汗,禀大哈屯!小王爷回来啦!”

  亲随侍女喜滋滋的一声禀告,使靠坐在虎皮大扶手椅上的额色库大汗顿时直起了身子,消瘦的脸上满是喜色。昨天以前,他还卧床不起,今天,是顺宁王脱欢的红旗报捷让他怎么也躺不住了。陪坐在侧的大哈屯萨木儿公主霍地立起身,惊喜异常地问:“在哪儿呢?”

  亲随侍女道:“巡哨飞马来报,说离大营不到十里路了。”

  “快!快!给我换袍子,穿那件最好的蟒袍!戴那顶金嵌宝石绒帽!叫仪仗和乐队都到大营门外等候……”额色库激动太过,喘会子气,又催着萨木儿,“你也快换衣袍吧!别忘了戴上那顶额前嵌红宝石缀珍珠的姑固冠!……”

  侍女们都被召来为大汗夫妇忙碌,欢快喜庆,像是过节。

  这个地方,就是有名的晃忽尔亥,是莽莽苍苍的阿尔泰山东麓向东向北伸展而来的一片广阔大草原,有三条大河在草原上常年流淌,拜达里克河最长,支流最多,河水最丰沛。它源自杭爱山,离得很远都能看到山顶常年不化的皑皑白雪。积雪融化的河水冰凉清澈,注入洼地,成了一个特别清澈的大湖,被人们命名为察罕泊。大汗斡尔朵的夏营,就选在察罕泊边上。

  大汗夫妇来到东营门,和人们一起朝东瞭望。东天一片朝霞,晕染得大地和天空都荡漾着一阵阵红波,让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变得柔和温暖。老天爷也懂得他们,用这一幅温情脉脉、喜气洋洋的美景来安慰他们饱受困苦的心。

  一轮巨大的红日冉冉升起,万道金光把天地间万物全都照亮。金色的草原,金色的河流,金色的湖泊,在金色的地平线上,突然冒出闪亮的枪尖,十点,数十点,上百点,在晃动,在升高;升上来,露出红缨子,露出迎风飘扬的旗带和大小旗帜,终于看到旗手和鼓手那闪亮的头盔,看到他们腰间的战鼓和胯下的战马了。额色库大汗一挥手,大营的乐队锣鼓喧天,胡笳、琵琶、号笛、喇叭和火拨思一起奏响,与东边传来的阵阵鼓声相应和,气氛愈加热烈。

  “小王爷!”

  “快看!小王爷!”

  人们喊叫着,欢呼着,大营的人全都拥出营门,好多人迎着归来的队伍猛跑,因为大家都看清了,在旗鼓大队的后面,有二十多名骑着高头骏马、头戴铁盔身穿铠甲的勇士,被簇拥在最前面的,就是他们的小王爷脱欢!

  脱欢必定看到了大营的旗帜和欢迎人群,听到了嘹亮的乐声,突然打马奔驰而来,率领着勇士骑队穿过旗鼓方阵,很快就出现在额色库和萨木儿面前。他们齐刷刷地勒住马,齐刷刷地跳下马鞍,又齐刷刷地跪倒在大汗夫妇脚下。

  “大汗,阿妈,孩儿们胜了!”脱欢意气风发地大声说。

  “阿爸阿妈,孩儿们凯旋了!”这是额色库和前妻伊利吉认养的两个义子,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壮汉子,很是淳朴诚实。五年前伊利吉病故,萨木儿身为表姑对他们疼爱有加,所以他们喊阿妈一点也不勉强。

  “大汗,大哈屯,这回阿鲁台、阿岱可知道我们的厉害啦!”七嘴八舌、禀告纷纷的,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汉子。昂克是安乐王把秃孛罗的幼弟,算是大部落的小首领,其他人都是些小部落首领或首领的儿子。这些部落在瓦剌部落联盟中无足轻重,说话没人听,好处也落不到他们头上。但这三两年,大汗夫妇对他们全都熟悉了。

  自从大汗额色库旧伤反复发作,身体日益衰弱,便把自己的部落交给了刚刚袭爵一年多的脱欢。两个弱小部落合在一起,勉强凑够三个爱马克兵马。脱欢苦练自己这三个爱马克,又极力联合其他小部落,专挑跟自己年纪相仿的部落长结交。脱欢有顺宁王爵位,有朝贡贸易的特权,为人又豪爽仗义,不像他父亲那样深不可测,倒是喜怒形于色,直性子热心肠,让这些又穷又小的部落都分得利益得到实惠,很快就赢得了这批年轻部落长的拥戴,形成一个小小的中心。虽然实力还不能跟把秃孛罗和太平的大部落相比,却是蒸蒸日上。这场胜仗,就是明证。

  “好哇!好哇!”额色库兴奋异常,跟脱欢和这些年轻将领们一一行了抱见礼,嘴里不住地说,“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总算等到这一天了……”最后他的目光又回到脱欢身上,一手扶着脱欢的肩头,上下打量着这个二十二岁、英俊挺拔的外甥、继子,闪闪发光的盔甲穿在他健壮的躯体上,更显威武。额色库回顾萨木儿,无限赞叹感慨地说:“你看他,你看他呀!跟我第一次见到的巴图拉多像啊!日后上天见到巴图拉安达,我也脸上有光啊!……”说着说着,竟咳嗽连声,气喘吁吁,脱欢和萨木儿连忙在左右扶住了他。

  难怪他这样高兴。这些年,他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傀儡大汗,推举他,是以他的名望为号召。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不足以号令其他部落,不得不听命于两大强部贤义王和安乐王。汗庭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名义上是汗王的下属,也都是看太师太平和知院把秃孛罗的眼色行事。他曾经想要有所作为,发布过各种谕令,但下面阳奉阴违,或者根本就不理会。所以,他这个大汗当得很窝囊。忽兰忽失温之战他受伤很重,当时虽然治愈,却留下了根儿,天阴或雨雪时还会痛得彻夜难眠。这几年,心情恶劣,意绪沉郁,导致旧伤反复发作,令他过早衰老,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和胡须都已经花白了。

  和额色库相应,萨木儿前额上也多了一绺银丝。她轻轻拍着大汗的后背,减缓他这阵凶猛的咳嗽,笑着说:“这叫拨开云雾见青天啊!儿子这么争气,咱们两个老的,再也不用愁眉苦脸啦!”

  看着两位长辈的白发银丝,脱欢心里真是五味杂陈,说不清酸甜苦辣。他原本就准备了盛大的凯旋仪式,要扬名四方,立他顺宁王的威风,也用来讨好渐入老境的阿妈和父亲一样的额色库大汗。脱欢一直称有救命之恩的额色库为舅舅,一老一小从来关系都很好。即使这样,在萨木儿嫁给额色库以后,脱欢也没有叫过一声父亲或阿爸,后来索性连舅舅的称呼也免了,只是称他为大汗。此刻他突然对侍从们吩咐:“去抬两张大扶手椅,让我阿妈阿爸坐着看!”

  额色库和萨木儿都听到了,相互对视一下,又都惊喜地看着脱欢。额色库的眼睛里甚至泪光闪闪,又紧紧地握了握脱欢的手,脱欢都装作没看见没感觉,转身去挥手下令。一个亲随侍卫,背后插了一面鲜红的旗子,飞马跑出一里开外,弓张满月,对着东方,“嗖嗖嗖”,连射了三支响箭。飞箭带着尖厉而响亮的哨声划破了天空。这边脱欢一手指着东方,对舒舒服服坐在虎皮大扶手椅上的阿妈阿爸说:

  “大汗,大哈屯,请看吧——”

  他们看见了什么?

  他们又看到了如林的旗杆和旗杆下盔甲凛凛的马上勇士。不过,不是十数个,数十上百个,而是凡目力所及的东边一带地平线,仿佛突然翻上来的汹涌大潮,一下子扑上这片广阔的绿色草原,滚滚而来。

  宏大的旗鼓队过来了,高举的旗和震耳的鼓声向大汗和大哈屯致敬;手持长枪钩枪,身背强弓和大箭袋的精骑队过来了,高呼着“请大汗安!请大哈屯安!”。精骑队的后面,是一队多数人都没有见过的马上勇士,他们也背了弓囊箭袋,腰间也挂着长长的马刀,但他们手中都握着草原上罕见的火铳和铜铳,这些稀罕东西被阳光一照,熠熠生辉,强烈的金属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额色库手搭凉棚躲开闪耀的强光,问:“这就是从南朝弄来的火铳铜铳?”

  脱欢得意地说:“就是它!这回打仗,可真管了大用啦!”

  额色库忙问:“那铜铳可是忽兰忽失温一战中叫咱们吃尽苦头的神机炮?”

  “还不是,神机炮他们攥得很紧,一件也不肯给……嗨,就这火铳铜铳,在草原上也是独一份儿!”

  萨木儿看着脱欢说:“海童大人的好处,千万不可忘记!”

  “是,儿子又着人送去一匹上等西域好马,还有貂皮大袄。我想那海童敢犯禁?是永乐皇爷默许也说不定呢!”

  额色库和萨木儿都微微点头。

  这是额色库、萨木儿和脱欢一家的秘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