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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十

  有如狂飙席卷大地,迅疾而猛烈,东蒙古大军一举拿下了和林城。

  对当年曾经耀武扬威杀败过自己的敌人,东蒙古人谁不铭刻在心?对敌人的都城照例要痛快地蹂躏一番。风雪和严寒都挡不住烧、杀、掠、抢,这是胜利者的权力,也是胜利者的欢乐。经过瓦剌数年经营,初具都城规模的和林于是又遭劫难,城中处处火光冲天,浓黑的烟尘飘到上空,郁结不散,像是压在城头的乌云。留在城中没有逃走的人,不是被杀便是被拘为奴,戴上了木枷。年轻女人照例是胜利者争夺的战利品。几个佛寺被抢掠一空,唯一的清真寺也被烧成废墟。只有规模依旧的汗宫被完好地保存下来,那是因为一入城阿岱汗就派了亲兵侍卫严加看守,禁止他人染指。有的部落不满,告到阿鲁台王爷那里。王爷说,汗宫自然应该归汗王,况且汗宫前庭乃是汗庭三部的衙署,烧了抢了岂不可惜?太师发了话,人们才不再啰唆。

  阿鲁台懂得阿岱汗。这个生长在遥远科尔沁草原的小伙子,从没有到过和林,不知道什么叫城,更没有见过真正的宫殿,应该给他一个满足,让他终生都记住阿鲁台给了他什么。

  阿鲁台不在这些小事上多费脑筋。进军和林异常顺利,一路上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没有一次激烈的交战,反倒让他不安。瓦剌剽悍善战向来不输于蒙古本部,即使忽兰忽失温一役损失了大约三分之一的精锐骑兵,还应该有相当实力。能够这样一路横扫,必定是老对手巴图拉在避实就虚。若不把瓦剌主力兵马彻底消灭,必将后患无穷。阿鲁台当机立断,以和林做大营,命马儿哈咱、王子火尔忽答孙、太子脱脱不花率领前锋立刻出发,寻找并追击瓦剌三王,尤其是顺宁王巴图拉的兵马。为了快速和精干,前锋各部家眷一律留在大营,一旦追及立刻回报,大营将全军出动,与瓦剌主力决战,取得彻底胜利。

  前锋受命出发的时候,阿岱汗进入了汗宫。

  他的兴奋和得意溢于言表,举手投足都显得忙迫。从前殿到后宫,每个房间每个院落他都走了个遍。尽管汗宫的一大半因多年失修已残破不堪,完全淹没在白雪覆盖的荒草杂树中,尽管尚存的几个院落和宫室都满地杂物,到处是前主人狼狈逃走的痕迹,阿岱还是喜滋滋地逐一观看,小小角落都不放过。要知道,这是窝阔台大汗所建,大元帝国多少大汗皇帝到这里消夏打猎,失国以后这里依然是汗庭都城,成为蒙古本部和瓦剌争夺的最重要目标。本雅失里大汗兵败被杀,瓦剌占据了和林城,真真是蒙古本部的奇耻大辱!今天,总算出了这口气,夺回来了!他阿岱汗从此就是这高大宏伟汗宫的主人!曾在进城之际,他看到阿鲁台和马儿哈咱互相击掌为庆,听到他们狠狠地说:“咱们可算是回来啦!”此刻他也想喊一声,他喊出来了:

  “我可算是来啦!”

  汗庭设在和林,再杀灭瓦剌,夺回传国玉玺,他阿岱就不再是科尔沁王子、王爷,也不再是东蒙古的汗王,而是全蒙古大汗了!

  他似乎找到了全蒙古大汗的感觉,挺胸抬头,神态威严,命令把殿堂宫室院落都收拾出来,他要逐一住进所有的房间。

  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大哈屯洪高娃和小哈屯敖登、牡丹。

  阿岱意气风发地一挥手划过整个旧宫:“我要把这一片全都恢复,塌掉的重盖,破旧的刷新。我阿岱汗的汗宫,要像仙宫一样威严壮丽,金碧辉煌!……大哈屯,你说好不好?……大哈屯!”

  愣怔发呆的洪高娃猛然一惊,茫然地看着阿岱:“什么?”

  阿岱又说了一遍,洪高娃心不在焉地说:“好,好。”萎靡的神色让阿岱的兴头减了一半。

  进了旧宫,大哈屯就是向导,前殿、中殿、偏殿,原来叫什么名称,做什么用途,殿外两侧一排排带廊子的长屋子,原来怎么安置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等等,都一一指点给阿岱看。但大哈屯的笑脸不见了,说话也没往日爽利,跟从的人都发现大哈屯脸色不好了,只有阿岱还处在强烈的兴奋中,没有在意。忽然,不知哪根筋动了,他猛地问了一句:“大哈屯以前是不是就在这里住过?”

  洪高娃一时如在梦中:“住过,八年……阿寨住了七年。好多年前的事啦!时光如流水啊!……”她抬头望着旧宫的殿顶,声音在颤抖中慢慢消失。

  阿岱一时间竟肃然起敬:“哦,是吗,阿寨都住了七年?真不得了!我那时候在哪里呢!怎么就……嗐,谁让我生不逢时,那会儿还是个小孩子呢!……可我今天终于来了!我是这汗宫的主人啦!哈哈哈哈!……”

  他笑得很狂放也很响亮,仰头朝天,大有气势。敖登也绽开笑颜,悄悄地抿嘴乐,牡丹满脸笑开了花,非常倾心地仰望着汗王,说:“这辈子还能住进这想也想不到的神仙宫殿,可美死了!全托汗王你的福呀!……”

  “汗王,我身上有些不爽快,今天就不好陪你了。”洪高娃略略提高的声音,才让阿岱低头一瞥,发现大哈屯神情沉郁,和平日大不相同,忙问:“你怎么了?找大营的斡托赤来诊治,还是找大营的孛额来驱一驱邪?”

  洪高娃勉强笑笑:“别忘了,我可是比他们都高明的察罕斡托赤和亦都干。没大事儿,是因为孩子病了,这两天劳累些,歇歇就好。”

  “孩子病了?哪一个?”

  “满都鲁。”洪高娃刚说出口,就敏感到阿岱似乎松了口气,眉宇间也显出不大在乎。一转眼触到洪高娃的目光,他才极力掩饰着,故意关心地问:“什么病?要紧吗?”

  洪高娃立刻收回目光:“一路太冷受了风寒,孩子小,爱闹,不要紧的……哦,宫院宫室我就不去住了,我把金帐张在后花园。好,我先告辞了。”

  大哈屯一走,敖登忽然也起急了,想到孩子昨晚一夜哭闹,是受风寒还是中了邪,顿时心里打鼓。她小心翼翼地说:“汗王,我帐中小王子怕是也不大舒服,一直在哭。我也得赶紧回去看着。今晚侍奉汗王,就请牡丹姐姐多多费心吧!”见汗王一点头,牡丹也连连说:“放心吧放心吧!”敖登后退几步,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望着大哈屯和敖登的背影消失,阿岱与牡丹转过脸来,相互一看,牡丹火辣辣的目光和春花般灿烂的笑尽在脸上,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让阿岱兴奋快乐异常,为这小小的如愿以偿,又仰头大笑了一阵儿。

  在他的后妃中,他最宠爱这个没有生出一男半女因此排在四小妃末名的牡丹。其木格头一胎就生女孩让他扫兴;美鹿不听话也常常叫他不愉快;敖登美丽出众,又在小妃中第一个得子,但为人冷淡,木讷寡言,自有了儿子,一颗心就全扑在儿子身上了,像一只孵蛋的老母鸡,对汗王的吸引力大大减退。牡丹跟她们都不一样。那回四小妃的争闹平息后,阿岱曾好奇地问牡丹为什么那样做。牡丹眼泪汪汪,像一朵带露的粉玫瑰一样,张着红艳艳的樱桃小嘴,凑在阿岱耳边,把令人心醉的香喷喷的气息连同令人心醉的悄悄话,一起轻轻吹进他的耳中:“什么都不为,牡丹就是太爱汗王、太想要汗王了……”小小一道火苗,立刻点燃了年轻汗王浑身的血。自此,两人竟达成默契,常常觉得彼此心灵相通。阿岱私下向牡丹许愿:只要她生下王子,就提升她为小妃之首。

  牡丹年轻新鲜,像初开的花朵那么娇嫩甜蜜;洪高娃深沉老辣,像成熟到十二分的水蜜桃一样诱人。说起来各有千秋,实际上大不相同。在洪高娃那里,他常有力不从心的颓废感,觉得在受控制受摆布,身为汗王却总是处于下风;而对牡丹,他却可以为所欲为,畅其所愿,任由他摆布,才能深切体味汗王统治和征服一切的自豪和快乐。阿岱太看重也太需要这感觉了。

  牡丹爱叫唤,一阵阵的尖叫中,总是伴随着梦呓一样的断续话语:“汗王你太厉害了!”“汗王你太凶狠了!”“我要死了!”“你吃了我吧!”……这让阿岱雄视天下的心得到极大满足,每每遇到心情不快,就会想念牡丹的身体和她奇特的叫唤。那一次因多日不聚,一见面就兴不可遏,阿岱自觉如一头野兽,以致牡丹的尖叫都带了哭腔。完事时候发现出血了,阿岱有些抱歉,说要是你这会儿怀着孩子就坏事了,弄不好就掉了。牡丹却说:“孩子不孩子,才不在我心上。只要汗王高兴,我牡丹死了也心甘情愿!”这么忠心耿耿的表白,让阿岱眼睛都湿润了,他怎么能不对牡丹另眼看待!

  洪高娃却从来不叫,总是睁着眼睛看天看帐顶,或是闭着眼睛微笑,像是在享受一顿正餐,却又明知菜肴味道不够好,知道不能尽兴。就在牡丹表忠心之后,阿岱在大哈屯帐中心里实在气不过,问道:“大哈屯,你不会叫床吧?”她闭着眼睛轻声说:“达不到,哪里叫得出来?瞎叫乱叫,那是装假了。”“难不成你从来就没叫过?”“当然不。”“那,那个人是谁?”洪高娃睁开双眸,扫了阿岱一眼,目光很快移向帐顶,甚至穿过天窗,投向了高远无极的苍穹。她轻声说,好像只说给自己听:“哈尔古楚克。”阿岱十分气恼,极想用足力气,用行动击败那个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情敌,但他没能成功。

  然而大哈屯对于阿岱汗来说,不仅是一房妻子,这他很清楚。对洪高娃他有敬有爱,私心里又不得不承认,还有点儿怕。立营驻扎后的头一晚,按规矩他应该与大哈屯同住,后面依序是敖登,牡丹排第三。今天这情形不常有,让阿岱和牡丹喜出望外。而当着众多侍从又不好过分张狂,两人便像热恋中的情人一样手拉着手。阿岱说:“快走,咱们去挑一所今晚住的宫院,叫他们赶紧收拾好!”

  洪高娃没有料到,八年之后重回和林,重进汗宫,竟令她如此痛苦。因此,她急急忙忙逃离,也因此,她把自己的金帐立在后花园,而不进任何一处宫院宫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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