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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没错儿!”塔娜也有同感,“牡丹那双眼珠就像水下面的蝌蚪子,转得飞快,心眼子可多呢,最能讨阿岱喜欢。只有她能想出这样刁钻的主意。”

  “她祖母是榆林人,我知道。姥姥也是汉地人?”

  “她姥爷也是鄂尔多斯一个部落长。她亲姥姥是侧室,从大同劫来的,身边带着两个小女儿,长大后都嫁给了鄂尔多斯蒙古勇士。牡丹是那个大女儿生的。”

  洪高娃点头道:“这就是了……眼下又该挑选小妃了,这回可要谨慎。要查验心地是不是纯良,性情是不是和顺,为人是不是敬上恤下。比较起来,身材、长相都在其次。过于乖巧、过于机灵、心思过密的美女,要特别小心。弄得不好,后宫从此多事,再无宁日了。”

  塔娜应声,频频点头称是。

  洪高娃微微叹息一声,说:“后宫不安宁,汗庭怎么能安宁?我洪高娃怎么能安宁?我有三个儿子呢!”

  太阳还没有下山,阿岱汗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这两天的烦恼好像已经忘在脑后,也没有急于上床,他的全部注意力突然集中到一件事情上——传国玉玺。他赶回来的目的,好像只是为了向洪高娃问这么一串问题:

  “你是不是见过传国玉玺?它是什么样子?什么来历?它真有受命于天的神力?它现在真的在瓦剌手中吗?……”

  洪高娃很奇怪。传国玉玺,阿岱很少提起,作为非黄金家族的人,也许他从来不重视这事情。她问阿岱为什么关心起这个来。

  阿岱脸上蒙着一层不快的灰暗之色,不情愿地说出原委:阿鲁台王爷陪着他隆重接见了马儿哈咱。这个马儿哈咱仗着是大元老臣,很是高傲,对他施礼都板着脸,透着不情愿。当着他的面,竟然对阿鲁台说,这些年他之所以不来朝拜,不是不知道东蒙古强盛,只是因为东汗的血统不正。但西汗呢,又是当年杀害脱古思帖木儿汗的也速迭儿的后人,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就更不能承认。去年瓦剌大败,西汗之死也是上天给也速迭儿的报应。统一全蒙古,看来还得靠东汗。东汗血统不正,只有一个办法补救:取得传国玉玺,便是天命所归,也就名正言顺了。如今这传国玉玺是不是还在瓦剌?如何能把它弄到东蒙古汗庭?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就这些题目商讨得津津有味,阿岱插不上嘴,他们俩似乎也把他这大汗忘记了。

  阿岱心里有气,却不能发作,他早就习惯事事听从并依靠他的太师阿鲁台王爷了。传国玉玺在他心目中一直不过是传说故事甚至神话中的物件,离他很远,也很隔膜,今天才感到原来它真实存在,而且关乎他的成败生死。

  洪高娃告诉阿岱:她在额勒伯克大汗那里见过这方看上去并不起眼的玉玺。承平日它存放在大哈屯处,一旦有事,或亲征或远驻,大汗必定带在自己身上。十五年前和林战乱,额勒伯克大汗将它传给太子本雅失里,后来本雅失里凭此玉玺即大汗位。七年前克鲁伦河之败,君臣分离,本雅失里投奔瓦剌被杀,传国玉玺想必落在瓦剌手中。是答里巴大汗还是巴图拉王爷掌管,就不知道了。

  “至于传国玉玺的来历,”洪高娃的心思又在飞快运转,“阿寨最清楚。当年他跟从师傅读书读史,曾经对我细说一遍,又久远又复杂,我一个女人家哪里记得!等他回来,让他说给你听吧。”

  洪高娃此时闪出的念头是,在诸部会议时,让阿寨以此为题,展示他的学问、智慧和才能,巩固他汗位继承人的地位。阿岱含糊地“唔”了一声,没接话茬儿。

  十天后,规模盛大的诸部议事大会在牙克石召开了。

  牙克石位于草原与森林交界,背靠森林茂密的大兴安岭平缓西坡,面对海拉尔河和扎敦河流过的辽阔草原。时值初秋,漫山遍野姹紫嫣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峦,如七彩锦绣重重堆叠,比春花更加耀眼绚烂。清爽的秋风,让干草的香、松脂的香、白桦林红枫树和所有野花野果的香,在空气中流荡,来到这里的人,还没有喝酒心先醉了。

  美丽的山坡下支起了足够容纳千人的巨大帐篷,装饰着金色铜顶和古勒图尔格花形红毡,是举行朝会大礼的汗王金帐。帐里帐外,有威武的侍卫,有美丽的侍女,正面两个巨大宝座上,坐着汗王和大哈屯。英俊魁梧的阿岱汗在左,旁边侍立的是威严又智慧的太师和宁王爷阿鲁台;绝世美女洪高娃大哈屯在右,旁边侍立着挺拔可爱的太子脱脱不花。站立两厢的,是在汗庭担当着高官、草原上最有名的那些大部落首领们。还有那些有都督官衔的英名远扬的勇士们,锡古苏特便也在其中。全都英姿勃勃、气概非凡。

  前来拜谒朝见的诸部首领,受到美好天气美好风光的感染,震慑于令人敬仰的汗庭威仪,更有令人心仪的出类拔萃人物的影响,到了这里,都虔诚地拜服称臣,深为自己加盟汗庭的选择而庆幸。

  朝拜过后,在大汗殿帐设大宴。宴会就是议事之会,丰盛热烈空前。马儿哈咱与洪高娃在朝拜后又一次见面,双方更显得自然。洪高娃笑靥如花,感慨地说,老将军须发虽然又白了不少,可精神更好,一点儿不输于小伙子。马儿哈咱也回应说:人都说岁月不饶人,偏偏就对大哈屯留情,这么多年过去,仍然天仙一样。两人持着银碗互相一照,笑着同饮,除了阿鲁台知道内情,微微点头暗暗赞叹洪高娃知大局识大体,别人只当是故人重逢呢。

  议事中,马儿哈咱提起传国玉玺。洪高娃看着阿岱,按预先约定,将由汗王提出让太子诠释。阿岱汗却不理睬大哈屯的示意,自己滔滔不绝,从传国玉玺的意义说到它的形貌,尤其仔细地说起了它的历史。

  从大中华的第一个皇帝秦始皇造就了这方传国玉玺说起,千年经历,脉络清楚,朝代明白,滔滔不绝,直说到本雅失里汗为瓦剌所害,传国玉玺又落入瓦剌手中。而瓦剌并非蒙古本部,擅立大汗本就是僭越,私藏玉玺更属叛逆,必须加以讨伐,夺回传国玉玺才是正理!……

  不要说众人听呆了,就是神态傲慢的马儿哈咱也对这位阿岱汗正眼看了几看。阿寨从远处宴桌上用惊讶的目光向母亲发问,洪高娃只好避开,装作没看见。

  后来讨论到进军计划,对于先攻瓦剌还是先打大宁,兀良哈三卫首领和众人有歧议。阿岱汗又发了一篇宏论,极力说明先攻瓦剌的好处,如何打垮瓦剌,横扫全蒙古,待更加兵强马壮,回过头打大宁将胜券在握,说得头头是道。众人无不点头称是,也都才发现,原来阿岱汗并非如他们所想,只是阿鲁台太师手中的一件摆设。阿岱最后强调说:

  “只要我们打垮瓦剌,夺回传国玉玺,整个儿蒙古就是我们的了!伟大圣主成吉思汗的灵魂就会在草原上复活了!”

  与会的首领诺颜反应热烈,群情振奋。

  阿寨又一次惊讶地看看母亲,洪高娃只好略带歉意地对儿子一笑。那边锡古苏特高兴得摇晃着魁梧的身体,朝着太子徒弟,又朝着大哈屯高高跷起自己的大拇哥。他当然听出阿岱汗说的都是徒弟讲过的意思,连有些话都一字不差。而他认定是太子和大哈屯说服了阿岱汗,由阿岱汗口中说出来,当然更受重视,更容易得到诸部首领的认可。

  宴会结束,阿鲁台见到洪高娃时别有意味地轻轻一笑,小声地说:“你可真行,经你的手一团弄,连阿岱也变得出息多了……”

  洪高娃也笑着小声回答:“阿岱出息了,你还不高兴?”

  “高兴,高兴!怎么能不高兴?”阿鲁台说着,转身去应付几个熟识的部落长了。洪高娃知道,阿鲁台王爷其实并不高兴。

  洪高娃心里真不是滋味。前天阿寨跟锡古苏特回到牙克石,她飞来一点心机,想让这名分上的父子俩在家庭气氛很浓的小宴上相聚。阿寨不由说起传国玉玺的故事和来日进军的设想,说得非常兴奋。按洪高娃和阿岱汗的约定,应该让阿寨出面对众人讲述,好叫诸部首领知道汗庭有个出类拔萃的太子。谁想事到临头,阿岱汗竟占了先?

  阿寨想露脸,为的是巩固自己的地位,阿岱何尝不想?他这个被阿鲁台扶持的汗王,更想要提高自己的人望和威信。洪高娃都能理解,也都想尽力给他们帮助。阿鲁台王爷不高兴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自己的丈夫和儿子,不料连这也成了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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