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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第二天,议事大帐,诸部首领继续议事。这天的议题,是历来争论最激烈的划分牧区:要为各部落划分明年的放牧草场,定下来就不能互相侵占,防止因此而生的纠纷甚至械斗。但谁都要争水草最丰美的草原,要协调各部落的利益很难,往往一天下来还不能摆平。日落之前,巴图拉被大汗紧急召见。是不是大汗病体有缓?首领们对此并不十分在意,他们都维持着对大汗的礼敬,但眼下要争个好牧场,才是最重要的。

  这才隔了一天,巴图拉夫妻赶到大汗斡尔朵,看到答里巴又小了一圈,淹没在丝绸和锦缎被褥中,像个六七岁的孩子,靠在母亲萨仁的怀里,皮包骨的小脸儿叫人看了就心酸。他慢慢撩起眼皮,转动眼珠,看看床前的巴图拉,又掠过萨木儿,投向他的阿妈,停了片刻,再转回来,落在巴图拉身上。他闭上眼睛,轻轻翕动着无色的嘴唇,声调平平又有几分模糊地说:

  “阿妈,儿子对不起你……儿子谢谢你了……”

  他睁开眼,又无神地望着巴图拉,继续低声说:“还有你,我也得谢你。为你扶我登汗位,为你救我这一回……”

  巴图拉想要逊谢,想要回答,答里巴气息微弱地制止了:“不,听我说。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所有的心思我都明白。我要走了,什么都不怕了……有一句最想说的话,我要说出来给你听……巴图拉,我恨你!如果我能长大成人,成为真正的汗王,我一定要杀了你,你信不信?!”

  答里巴干枯的瘦脸上浮现出一种既满含怨毒、仇恨,又痛快万分的怪异表情。他似乎鼓足了生命最后的力量,用残存着最后光亮的眼睛勇敢地与巴图拉对视着。巴图拉惊呆在那里不能动弹,萨木儿更是一个寒战从心底扩散到全身。但这可怕的最后表白和勇敢的对视,终于像灯油耗尽一样,耗尽了十六岁的残余生命,答里巴身体朝后一仰,这盏灯灭了。

  萨仁抚摩着儿子,不哭也不说话,只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的脸贴在孩子的枯瘦干黄的脸上,一动不动了。

  巴图拉点手招呼帐门站立的宫女和侍卫。他们应该把大汗的遗体抬到殿帐中停灵受祭,三日后要有隆重的殡葬仪式和随后四十九天的祭奠礼。众人小心地来到大汗床前,就要动手,不料萨仁太后猛然将儿子连锦被一起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中,不许任何人碰。服侍太后的宫女大着胆子扯了扯锦被,太后骤然回头,瞪着火红的眼睛对她凶狠地龇牙怒喝,好似护崽的母狼。宫女吓得倒退好几步,摔倒在地。一向温柔纤弱、小鸟依人的太后,竟然有这样一张狰狞嘴脸。

  人们都惊得心慌意乱。

  萨木儿稳了稳心神,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对众人挥挥手:全都退出去!大家乖乖地鱼贯出帐,她跟在众人后面最后一个退出,帐中只留下了萨仁和巴图拉,还有萨仁怀中答里巴大汗的遗体。出帐之际,萨木儿回头向巴图拉示意。巴图拉没有任何表示,但她相信丈夫全懂。

  帐外蓝天如洗,落日把西面天地染成金红一片,带着最后暖意的斜晖,把人影马影毡包影拉得很长很长。独立夕阳的萨木儿,说不清心头那一团凄凉。可夕阳还没有完全沉下地面,巴图拉就走到萨木儿面前,虽然还是面无表情,眼睛里却闪动着泪光,须发凌乱,皱纹满脸,一时间更见苍老。他看着萨木儿,只摇了摇头。

  萨木儿领着众人回帐,落入眼中的是这样的情景:萨仁把答里巴大汗的瘦小遗体包裹成小儿襁褓,紧紧抱在怀中,摇晃着轻轻拍打,嘴里像唱催眠曲,哼着,说着:“儿子,好好睡哩……儿子别怕,阿妈在哩……”

  萨木儿小心地喊道:“萨仁太后!……”

  萨仁深黑眼窝里目光一闪,撮起嘴唇小声说:“嘘——嘘——别大声说话!让他好好睡……找斡托赤①,找察罕斡托赤②,把他医好……他没死,他睡着了,睡个好觉,就醒过来了……”

  后来的几天,萨仁就这么度过,不吃不喝不睡,抱着儿子的遗体嘟哝,谁也不能从她手中夺走答里巴,她坚信儿子一定能复活。巴图拉一直陪在她身边,却无计可施,既担心萨仁垮掉,又着急隆重的汗王葬礼不能按时举行。还是守宫大将苏布乎一句话点醒了他:“但凡血肉之躯,不吃不喝不睡,怎么也熬不过五天吧?”

  病弱的萨仁只坚持了三天就昏倒了。人们赶紧把已经发出臭味的大汗遗体从她怀中掏出来,送到殿帐。小哈屯和宫女们赶紧趁着萨仁昏迷,给她灌水、灌奶、灌药。萨仁终于在三天后苏醒过来。知道儿子已经下葬,她很久很久一动不动,呆呆地,不说话,连眼珠都定住了。后来她起身,是为了照规矩每日三次到儿子灵前用奶酒和羊肉烧饭祭奠。就在大家都以为萨仁恢复了正常的时候,她又开始绝食绝水,迅速衰弱下去。没想到此时,她竟发出自当太后以来从未有过的召请:请萨木儿王妃单独进见。这令所有的人都感到惊讶。反倒是萨木儿为此长叹,决定借进见之机,尽力劝慰劝解,挽回她悬于一线的生命。

  萨仁就躺在十天前她儿子躺过的床上,也像她儿子一样体形缩了一圈,本来就娇小玲珑的她更像个孩子了。见她黑瘦的脸上只剩下两个空洞洞的大眼睛,萨木儿不觉心酸难忍,柔声劝慰道:“你不该这样啊!儿子被上天召回去,那是天意。顺天意得安康,日子还有好过的时候,爱惜自己才对……”

  “儿子是萨仁的全部,没有了他,就什么都没有了……”萨仁虽然气息微弱,可面对萨木儿,却是头脑和口齿都很清晰。

  “你这岁数,再要个儿子不算难事啊!”萨木儿用调侃的语气,想冲淡眼前的沉重。

  “可再……再也生不出一个有大汗金命的儿子啦……”

  “萨仁太后,这人世间……总还有你可以留恋的情义吧?……”

  萨仁淡淡一笑,笑得很凄凉:“你是说男女之情?当我是个荡妇妖女吧?我若告诉你,我厌恶男人,憎恨男人,你信不信?”

  萨木儿吃惊地望着她,不知如何回答。

  “我最恨男人流出那白浆的气味儿,头一回就恶心得喘不上气,昏死过去。我用了那么多麝香、檀香、印度香、藏香,就为的是镇压掩盖那难以忍受的肮脏气味儿,可还是免不了每回都头晕呕吐,身上一大片一大片地起红斑,又疼又痒!……苦哇,受刑一样,太苦了……可为了儿子,再苦也得忍,再苦也认了,除了这张脸蛋儿这个身子,我还有什么?……儿子走了,我还用忍吗?”

  “萨仁,你……”萨木儿难过得声音哽咽。她自认为宽容大度,让丈夫娶回萨仁,却像瓷瓶摔在石头上,碎了。萨仁的深重痛苦,使这变得毫无意义……她伸出双手,握住那冰冷的干柴棍儿样的小手,小手竟回应地动了动。

  “萨木儿,我喜欢你,真的喜欢!……多想跟你亲近啊……可是你恨我。你怎么能不恨我?我夺走你丈夫害了你家伤了你心,真是作孽啊……可为儿子,实在不得已,顾不得了……我心里也难受,也舍不得你啊,偷偷掉多少泪,谁知道?……我只想最后对你说一句:对不起,原谅我吧……上天不容我惩罚我,已经夺去了我的儿子,你愿意宽恕我吗?……”

  萨木儿极度震惊,说不出话,只能连连点头。

  萨仁枯瘦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一种了却心愿的轻松安详,手指在萨木儿掌心轻轻抚摩,是炽热如火,还是寒冷似冰?萨木儿已经无从分辨,只觉一道强烈雷击传向全身,令五内震颤。她不知怎样回应,萨仁已闭上眼睛,再也不肯说话。

  三天后,萨仁追随她的儿子去了。

  萨木儿心里无限凄凉。

  她亲见过洪高娃的痛苦、达兰台的痛苦,她经历了母亲的死、乌兰的死,如今又有一个萨仁。无论她们是高贵还是卑贱,是美还是不美,可爱还是可恨,她们的心底都隐藏着那么深的痛,经受着不为人知的苦。她们谁不可怜可悯?天下还有多少可怜可伤的人啊!……

  相比之下,萨木儿不是很幸运了吗?

  九

  水面激起白花花的浪涛,下面密密麻麻的大鱼小鱼左冲右突,互相碰撞着到处乱窜乱跳,一蹦老高,可终究逃不脱被踏死踩昏的命运,一片一片地浮上水面。因为有十多匹马,正在这鱼儿密集的水湾跑来跑去。阔滦海子这一角,鱼实在太多太密了,钓钩和渔网完全用不着,站在水边,伸手捞,用瓢舀,甚至挥一拳击一掌,就能得到梦里都想不到的大鱼。

  这么特别的捕鱼方式,让十多个骑在马上的“渔夫”兴奋极了,又是喊又是笑,把这片水湾搅动得从未有过的热闹。“渔夫”们都成了无忧无虑的孩子,分不出来谁是主谁是奴,谁是哈屯太子,谁是臣民侍女。

  洪高娃兴奋得面孔发红眼睛发亮,不时开怀大笑,尽情挥洒自己的欢快。阿寨寸步不离忘情又快乐的阿妈,看得目不转睛,傻傻地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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