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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巴图拉淡然道:“你为人一向宽厚,当这是小事,对脱欢可不是小事!他日后要带领部落,要当诺颜继承王位,管理属下百姓,最要紧的就是公正公平,赏罚分明!”他提高了嗓门儿:“私心这么重,这么小气,怎么拢得住人心?能有什么大出息?!”

  “脱欢,你阿爸说得对,你要牢记在心!”萨木儿认真叮嘱儿子。

  脱欢抬眼看看阿爸阿妈,点点头,又抱歉地看了额色库一眼,再次低垂了头,一副知错认罪的样子。人们都笑了,因为这在脱欢,太罕见了。

  “头次上阵,谁不害怕?你那点儿事儿算什么!”额色库继续为外甥分辩,“我头一回打仗,腿肚子直抽筋儿,手也哆嗦,还差点儿尿了裤子,后来不也横冲直撞了?”

  小萨木儿天真地说:“舅舅,你也会尿裤子呀?你不怕你阿妈打你?”

  众人哈哈大笑。萨木儿暗暗叹息:好长时间,都没有过这样轻松的气氛了。

  宴席上只留下三个大人的时候,话题就不再轻松了:大汗的沉重病体,太后的痴呆痛楚,大汗身后汗庭怎么办?

  听巴图拉历数这些日子多少萨满、喇嘛,甚至汉地郎中到汗庭来给大汗治病,额色库疑惑地说:“不就是被马踩了几脚吗?草原上牧马人经得多了,怎么就百般地治不好呢?”

  巴图拉说:“老萨满和喇嘛都照着伤筋动骨治,不见效;后来那汉地郎中诊看,才说伤了肾,可已经晚了。一尿血,就没救了……”

  额色库叹道:“唉,年纪轻轻,怎么就……又没留下个后代根苗,汗庭汗位此时尤其不能空悬啊,不然人心更要散了!”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娘儿俩……”萨木儿眼前总浮现着那垂死的儿子和枯槁的母亲,黯然神伤,深深叹息一声,“答里巴眼看是要去了。没了儿子,萨仁会疯会傻会活不下去……总得想个法子啊……”

  巴图拉只一杯一杯地喝酒。额色库对萨木儿的悲悯口气很意外,可也不敢贸然接茬儿。

  “上天有好生之德,总得要她活下去啊……除非……除非,”萨木儿伤感的目光投向丈夫,“巴图拉,答里巴走后,你就把萨仁娶回来吧。”

  两个男人目瞪口呆。额色库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什么,萨木儿?”

  巴图拉不做声,满眼迷惑地瞪着妻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对垂死的人,除非铁石心肠,凡人都会同情怜悯,往日的怨恨、猜忌、恶毒都会随着生死大关的来临而淡化、减退乃至消失,何况萨木儿崇拜佛理,讲求慈悲为怀,笃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从额色库的目光中,萨木儿看到的是惊异后面的赞美和褒奖;而从丈夫那里,萨木儿收获了迷惘掩盖着的感激,这让她得着更大的鼓励,轻轻一笑:“要我再说一遍?好,巴图拉,就当着额色库阿哈的面,请额色库阿哈作个见证。我萨木儿今天自己说,答里巴大汗去世,萨仁太后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于情于理,巴图拉理当收纳娶回。”

  两个男人仍然说不出话。“都不说话呀?那我可就不在这儿陪你们了……巴图拉,我是真心,我有儿有女,不怕她夺我的位置;既然有情有爱,你也不该让她一个孤苦女人绝了念想。怎么办,你自己拿主意吧。”

  这是她的真心话。萨木儿从小就喜欢施恩,尽管施恩并不图报,但施恩能让她体会尊贵、优越,高人一等的滋味是她从来就喜爱、就不肯放弃的。挽救萨仁不也是施恩?从此萨仁不再是旗鼓相当的对手,而是背负她救命恩情的受惠者,永远只能报答、只能仰视了。萨木儿是否意识到这一点?总之,她像平日一样,挺胸昂头,神情高贵,步态优雅,从容地退回她的寝帐。

  额色库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绣了金色花纹的门帘后面,轻声说:“巴图拉,我看她说的是真心话。你……”

  巴图拉把着酒杯,不住地喝,酒壶空了又招呼侍女添上。他终于一声长叹:“唉,是个好女人哪……看上去尊贵高傲,却是生性仁厚、胸襟阔大,是不是黄金家族的女人都这么不凡?……唉,我巴图拉真是配不上啊……”

  “你真的要娶萨仁?”

  “眼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巴图拉突然绕过这个话题,问道,“谁继位大汗,你想过没有?”

  “我到这儿才知道答里巴不行了,还没来得及好好想。总得找个黄金家族的吧,有成吉思汗的血统,比什么都要紧!”

  “是啊,蒙古人都认这个……我想过脱脱不花,可他母子被阿鲁台弄去了,洪高娃又做了大哈屯,儿子立为太子,继承汗位就在数年间吧,怎么能来就我们瓦剌的汗位?”巴图拉喝多了,又当着莫逆之交,话多,还少了忌讳,“我还想过哈里,记得吗,本雅失里的儿子哈里,听说他在兀良哈那边随着他母亲的小部落四处游荡呢。可哈里不是个听话的孩子,从小顽劣。况且本雅失里就死在和林,他肯到和林来吗?……”即使饮酒过量,巴图拉也有足够的清醒,没有说出他心底的真正顾虑——如果哈里来报父仇,他巴图拉就该是他非置于死地不可的真仇人!

  额色库倒没有想那么多,皱着眉头细数他所知道的黄金家族尚存的后裔,不是派系太远,就是年龄太大,再不然就是处在东蒙古控制之下,都不合适。他摇摇头说:“不行,这事情得早早定夺,夜长梦多,不能耽搁。”

  “是啊,”巴图拉冷笑道,“你看今天议事宴上,离散之心叛逃之意,都在往外冒朝上蹿,快要捏不住了。”

  “这可比立大汗的事儿还要紧。”额色库认真地说,“得找太平和把秃孛罗说说,瓦剌要是散了摊子,别说明朝打过来,就是阿鲁台打过来,也禁不住哇!”

  “要软硬兼施才行!”巴图拉把金杯朝桌上一蹾,“对太平和把秃孛罗两大部不能用硬,我要亲自去拜望问候,带上礼物和好意。那些心怀二意的小部落,要挑出一个两个,派兵捶打捶打,南朝人的话:杀鸡给猴看!……只要瓦剌自己团聚不散,只需一个好年景,再打两个好仗,这一大坎儿,就算迈过去啦!”

  “好。”额色库攥着拳头轻轻在巴图拉肩头一捶,“无论你来软的还是来硬的,我额色库都帮你!需要我干什么,尽管吩咐……还有咱们瓦剌的第一巴图鲁归林齐,他也会全力支持你!”

  这样的两个勇士,这样的承诺,在这样的时刻,真是雪中送炭。

  “额色库,我真得谢谢你,为你的支持,也为你在忽兰忽失温的驰援和对脱欢的拔救……忽兰忽失温之败是天意。也许,我们真的不是那个朱棣的对手?……我就真的不如他?……”

  额色库很实在地说:“怎么说呢?他手里握着几十万大军,单打瓦剌单打蒙古本部都绰绰有余,可要把这两家一股脑儿都灭掉,自他老爹洪武皇帝时就想办,不是一直没办到吗?他不是不想,是办不到,所以总是这么拉一个打一个的。咱们瓦剌和蒙古本部又成了世仇,合不成一股劲儿不说,还这么杀过来杀过去的。唉,看起来,老天爷真的不想保佑咱们蒙古人成功啊!”

  “说得对,说得对!”巴图拉喊叫着,满口喷着酒气,“论起来,咱俩当初也是敌手哇!还记得你领兵到哈纳斯追捕本雅失里吗?……眼看十多年过去了,中间出多少大事小事,咱们从敌手竟成莫逆,奇怪吧?这是怎么回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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