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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一向端庄雍容、满身皇家气派的萨木儿公主,何尝这样公然咆哮?引得后帐的脱欢和抱着小萨木儿的阿兰都惊惶地探出头来,正看见那个一摔帘子出了帐的背影。脱欢连忙跑到母亲身边,拽拽她的手,说:“阿妈,怎么啦?”萨木儿推开儿子,反身伏在坐椅扶手上,咬紧牙关不出声,别过头不让儿子看到她发青的脸,又顺手拔下漂亮的头饰,用力摔得老远。精心梳理的发式顿时散落,长长的黑发瀑布般披了一身。

  巴图拉出帐,大步流星。他的气恼没有写在脸上。他爱他的萨木儿,他们是结婚多年、儿女双全的恩爱夫妻。这位黄金家族的高贵妻子带给他压倒瓦剌各部的优势,他心知肚明。但让他感到不快甚至痛苦的,也在于此。她时时流露出的优越高傲,她对黄金家族的自豪和全力维护,都让他感到压力,觉得低她一头。今天这样明白无误的轻视,简直就像朝他脸上甩耳光!他是个男人,有瓦剌勇士之称的男人,随着他威望地位的蒸蒸日上,夫妻间的这种势态,他越来越无法忍受了……

  “巴图拉!我正要去找你!”额色库迎面而来,显得很高兴。额色库从遥远的西海赶来,途中遇到河水大涨,耽误了不少日子,今天才到,一来就参加了议事大帐的会盟盛宴。虽然宴上两人已经见过,但很多重要的事情不好当着众人说。

  “听说你夫人把答里巴母子带来了?”巴图拉立刻抓住要害,问。

  “萨木儿告诉你的吧?她也是刚扎下营,就随伊利吉去赴公主的茶宴了。她叫萨仁卓玛,是伊利吉同族姐妹,她的丈夫也是也速迭儿汗的孙子,是坤帖木儿汗的堂弟,五年前去世了……”

  “怎么死的?”

  “生病。”

  “坤帖木儿汗可是令尊杀的,他们母子不怨恨?”

  “唉,当初为争汗位他们堂兄弟早就成仇人了!坤帖木儿汗不死,他更没有机会不是?再说,都知道坤帖木儿汗之死是误伤,有什么好怨恨!他们母子属民不过百户,一直依靠着我们过活。我额吉特别喜欢萨仁,几天不见就想哩!我这就带你去见见。”

  巴图拉没有做声,他不想去,他还没有从刚才的不快中摆脱出来。最后的斜阳照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金黄。额色库看看他,关切地问:“你怎么啦?不舒服?”

  额色库忠厚淳朴的面容,充满兄弟情谊的温暖目光,刹那间令巴图拉感动了。他也不知为什么,竟向这位内兄说起不会对任何人说的苦恼,一面说,心里又一面在后悔:不该向人袒露自己的软肋……

  额色库却全不惊讶,像个老大哥那样宽厚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你呀,竟也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她们女人都是这样,你越爱她,她越把尾巴翘上天!都还不是为了拴住你的心嘛!萨木儿可不寻常,就像歌儿里唱的:她往前一步能值百匹骏马,她后退一步也值百头肥羊;冬天她比太阳暖,夏天她比月亮凉……她骄傲是应该的。她可是你的仙女,你不能叫她伤心!祭品有什么要紧?她不高兴你改用牛羊就是,为这点儿小事翻脸,不值得……”

  都是平常话,但是平常没有人对巴图拉说。他心里渐渐熨帖平和了,一面踏着黄昏的暮色随着额色库出营门,一面在心里嘲笑自己,今天是怎么了,竟然会老老实实听这个老好人絮絮叨叨,还觉得不错……

  显然一切都事先做了准备:先是额色库的妻子伊利吉上前迎接行礼,然后夫妻俩一左一右陪同,来到一座顶上有皇族古勒图尔格花形大红毡的白穹帐前。站在门前迎候的,想必就是萨仁卓玛母子了。西天最后的霞光,使毡包变成了粉红色,那位娇小单薄的母亲和身量与母亲差不多的年幼儿子,似乎也被晕染了一层粉红。走得近了,那双肩垂亸柔弱无助的姿态、微微蹙起的忧郁的眉尖、如水波如月光般淡荡的眼神,突然攫住了巴图拉的双目。他的心骤然一痛,仿佛扎进一根尖刺,扎得很深,一时间竟透不过气来。此刻他胸臆间滚过一阵迷乱,涌起一种冲动,他想把这个楚楚动人的、可怜的美丽女子紧紧抱在怀中,爱她,保护她,为她遮风蔽雨,为她挡住所有的伤害、所有的明枪暗箭……

  答里巴和他的母亲萨仁,因为是也速迭儿的后代,这些年享过荣华富贵,更受过许多苦楚。在西海草原遇到大灾大疫的日子里,他们也跟部落的所有属民一样,挨饿受冻,差点儿活不过来,所以,对巴图拉送去牛羊粮食帐篷等等救援,也一样感激不尽。今天有了机会,母子俩尽其所能地款待恩人:穹帐中火盆里烈火熊熊,帐壁上挂起特制的羊角灯,巴图拉被让在尊贵的客位,额色库夫妻陪坐一侧。帐中并无仆从侍女,只有萨仁轻悄地走来走去:她在金壶中斟满香茶,在银壶中倒满美酒,用松石盘盛装牛肉,用玛瑙盘摆满甜食。萨仁和她保存的这些珍贵的皇室用具一样,散发着高贵而优雅的气息,不过,一举一动充满女性的温柔,一颦一笑饱含着弱者的羞怯,让巴图拉越发心旌摇动。

  突然,萨木儿在他心头一闪。如果说萨木儿是太阳,那么萨仁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月亮。太阳虽然温暖,但正午当头之际会晒得很毒,叫人难以忍受;月亮却永远温柔如水啊……

  宾主席上奶酒盛满了,萨仁用娇柔优美的姿态捧起银碗,轻轻唱起劝酒歌。那歌声清脆纯净如流泉,美妙像夜莺。巴图拉正襟危坐,微微低头侧脸静听。歌声就像一双温柔的小手,抚慰揉捏着他,解除了所有的紧张、强直和僵硬,令他松弛,令他浑身酥软,不觉心神荡,仿佛进入了如痴如醉的迷幻之中。巴图拉额色库在他耳边低语,才把他拽回大地:“她跟我家伊利吉一样,是乌斯藏部落长的女儿,本名卓玛,嫁到蒙古来,名字才加了萨仁。唱得真好吧?我额吉最爱听她的歌,声音不大也不洪亮,可韵味儿美啊!”

  韵味儿美?不错,巴图拉想,是歌,更是人。

  萨仁用她水汪汪的细长眼睛羞怯地看着巴图拉,翕动着粉红色的嘴唇,低低地婉声细语道:“只要王爷吩咐,萨仁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此刻的巴图拉几乎丧失了思索的能力,眼看着那温柔得不能再温柔的可人儿,摇曳着美得不能再美的韵味儿,迷人的异香扑面萦怀,引领他走进又一重仙境……

  太阳升起时分,长长的螺号、震耳欲聋的大鼓向人们宣告:瓦剌各部落祭敖包大典开始!

  人们看到敖包山上的火光和青烟,和着无数彩带在风中飘荡;看到“十三太保”前的许多供盘上白生生的肥牛肥羊;还看到洒酒洒奶洒血和绕着敖包走圈子的密密人群。那里有巴图拉等瓦剌全体首领,也有去绕圈添石头为自家祈福的百姓。自然,全是男人。

  女人们在哪里?

  敖包山下支起巨大而华美的天幕,正北正中的天幕悬挂着五色彩绸,装饰着下面的高台。台上设食物丰盛的长桌和华丽的坐垫,是大诺颜顺宁王巴图拉、安乐王把秃孛罗、贤义王太平和阿拉克、额色库等人的席位。分左右向南排开的天幕之下铺设着宽大的厚毛毡,有坐垫,有矮桌,参与结盟的其他部落首领被安置在此,由北而南,按实力大小、辈位尊卑顺序排列。

  两侧天幕又排出去一座连着一座的敞开式华丽帐幕。帐幕里有厚毡有靠垫,有火盆有被褥,要吃要喝要坐要躺,都舒适又随便,观看赛事,位置也上好,这都是首领家眷的帐幕。萨木儿公主是东列第一家,把秃孛罗的夫人是西列第一家。太平与阿拉克是儿女亲家,帐幕接在西列的第二,而额色库和萨木儿是表亲,额色库夫人伊利吉的帐幕就挨着萨木儿扎下了。

  方圆数里密密的人群,人海边缘布满了人们骑来的马,坐来的车,还有临时支起的营帐。等候的时间,谁也不会闲着睡大觉,许多人围着拉马头琴艺人,兴致勃勃地听他说唱草原上流传的故事和笑话;姑娘小伙子拍着巴掌唱歌,抖着肩膀跳舞,踢踏得尘土飞扬;平日躬腰驼背的老阿爸老阿妈,也穿着簇新的袍服,喜笑颜开地挤在勒勒车间,走来走去相看皮毛药材等类货色,摔跤手穿着比赛的皮坎肩,镶有铜钉银泡,或在休整放松或闭目养神。到处是笑声,到处是笑脸,天空蓝得像宝石,白云白得像锦缎,雄鹰在高空翱翔,云雀把美妙的鸣叫撒遍草原,草原充满了欢乐……

  帐幕中,首领家眷们也趁着等候间隙你来我往,茶会谈天。萨木儿帐幕里,就坐了邻帐的两位女客,她的表嫂、额色库的妻子伊利吉,还有伊利吉的族妹萨仁。

  伊利吉对各种小茶点非常喜爱,豆沙馅的黄米炸糕连着吃了三个,说:“这馅儿又甜又细又面,这皮儿又脆又黏又香,真好吃!怎么做的呀?”

  萨木儿很得意:“我这做点心的厨子,早年间是大都宫里的御厨,什么点心都难不倒他,要不,我把他召来,让他跟你说说?”

  “罢,罢!”伊利吉笑着连连摇手,“我这急性子,哪里耐烦这许多事儿!萨仁心细,”说着一扭头,看着自己的族妹,“你要不要听听,回去学着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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