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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议事大帐里的盛大宴会,从太阳升起的时候就开始了。

  这是一次庄严的聚会,集中了瓦剌的所有大部落。他们的结盟,显示了瓦剌蒙古的强大。在巴图拉主持下,公平合理地划分了各部落的属地和草场,立下互不侵犯的誓约。众人不但公推巴图拉主持大祭,更公推他为全瓦剌大诺颜,并纷纷发誓,永远效忠:“从今以后,当你出征打仗时,我们愿做你的帮手;当你的部落遇难时,我们愿做你的顶梁柱;当你的衣服撕破时,我们愿做一块补丁!”还有首领说:巴图拉应该号称瓦剌王!更有受过巴图拉大恩惠的小部落首领,心情激动地提议:巴图拉何不即大汗位,统一全蒙古!

  巴图拉赶紧站起身,举起酒碗,感谢大家公推他主祭,感激各部的效忠,但瓦剌王决不敢当,蒙古大汗连想也不能想。瓦剌蒙古强盛兴旺,就是他巴图拉的最大愿望!最后他举杯:“大家一同饮干这碗酒,我们就是永远互相忠诚的好安达!”

  这是一次欢乐的聚会。五只硕大的烤全牛吱吱响着,伴着扑鼻的肉香顺序抬上,大盘大盘的手把肉热气腾腾,干果炸果子和各种奶食品堆得像小山,美酒更是川流不息……酒入欢肠,这些以酒当茶的瓦剌豪杰,全都放开喉咙尽情歌唱,摆动衣襟尽兴舞蹈,直到红日落下平川。要不是次日有祭祀大事,宴会能延续到天明。

  巴图拉回到大帐时,萨木儿款待女眷的茶宴早就结束了。她知道丈夫一定喝了很多酒,瓦剌联盟扩大,又被公推为大诺颜,也一定让丈夫兴奋。细细打量却不见异常:脸不红、眼不亮、身子不晃,走进帐来,脚步坚实、神闲气定,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还平静地问:“你邀请的客人,都到齐了?”

  他原本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些年他的瓦剌首领地位日益稳固,草原上赞颂他的故事和歌谣流传得越来越远,他也变得更加高深莫测,一向的沉静中透出令人不敢冒犯的威严,就连床帷间夫妻之私也因此变得隔膜,变得冷落。萨木儿心里很不舒服,想说又难于启齿。今天,她特意打扮了自己,穿上粉红色绣牡丹的丝绸长袍,梳一个松松的发式,让黑发低垂着半掩迷人的秀目,扑了香粉,点了淡淡的胭脂,想趁着酒宴和茶宴后的好心情,唤回年轻时相爱的热情。她还斜斜地靠坐在大扶手椅的柔软锦缎靠垫之间,摆了一个当年他最喜欢看的姿态。可一看他那副油盐不浸、四平八稳,问话时眼睛都没有看过来的样子,萨木儿真觉得扫兴,便坐正了身子,回答说:

  “都到齐了,还多出来了呢。额色库的老婆伊利吉,就是我表嫂,带来了她的表妹,叫萨仁卓玛。真个是娇小玲珑,说起来比我大两岁,孩子也比脱欢大,可看上去还像个姑娘家,身上还有股子异香,不知怎么熏的,特别好闻,叫人心慌慌的,都想多看她两眼。”

  “哦,”巴图拉含意不清地应了一声,这才正眼看看妻子,“你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嘛。”

  “哼,这么半天了,你才发现呀!”萨木儿像所有做妻子的一样,对丈夫都有娇嗔薄怒的武器。

  巴图拉走近来,伸手抚摩妻子的柔软的头发,直到肩膀。此刻,脸上罕有地放松,眼睛里也透出几分沉醉,这让萨木儿的心也温热上来。他终于忍不住说:

  “知道他们怎么发誓的吗?他们说:当你出征打仗时,我们愿做你的帮手;当你的部落遇难时,我们愿做你的顶梁柱;当你的衣服撕破时,我们愿做一块补丁!……你听听,一块补丁!说得多好多有意思!……”

  原来他在为这个沉醉,为他终于被推上瓦剌最高首领地位而沉醉!萨木儿心里轻轻一叹。她应该为丈夫统一瓦剌的成功而欢欣鼓舞而自豪,却抹不去心底的忧伤……她努力从被丈夫忽视的失意中解脱出来,似不经心地问:“听说有部落首领要拥戴你登大汗之位?”

  巴图拉迅速摆了摆手:“笑话,笑话!他定是喝醉了酒,说胡话。我又不是黄金血胤,怎敢存这种妄想!别说上天不容,我的王妃萨木儿公主也不答应啊,对不对?”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妻子,眼睛的瞳仁在迅速缩小,成了绿豆大的黑点儿。萨木儿却没有注意,她的心思在别处:

  “明朝怎么回事?到底肯不肯放脱脱不花来和林呀?”

  “是啊,半年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巴图拉也皱了皱眉头,“总是说路途遥远,沙漠阻隔,再等等看。……哦,明天祭敖包,把织金八宝蟒袍和嵌金宝石绒帽备好。祭祀前一夜,还要独宿。”

  萨木儿的心彻底凉了。但巴图拉的话句句在理,她无法反驳,只得顺着他的意思,勉强笑道:“明日你主祭,怎么个祭法?酒祭,火祭,玉祭,还是血祭?”

  “这是全瓦剌结盟以后第一次大祭,要隆重。要恳请长生天保佑这么多人口这么广大的山林草原,就得尽我们所能,四种祭法都用上。”

  女人从来不能参祭。但祭祀的规矩她很熟悉。最隆重的当是血祭。宰杀自家最好的肥牛肥羊供奉在敖包前,还须取出牛心羊心,流出血浆滴进石堆,并将牛羊的肠肚细筋缠绕在敖包顶的长叉、长矛和刀箭上。

  酒祭、火祭和玉祭,都不是难事,萨木儿顺便问一句:血祭用的牛羊从哪一群牲畜里挑选?是不是应该都是纯白色的?

  巴图拉静静地说:“全瓦剌祭敖包,只用牛羊不是太小气了吗?”

  “那还能用什么?白骆驼?白马?”

  “用人!用人血祭敖包,才最显隆重。”

  萨木儿瞪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巴图拉神色不改地说下去:“上个月捉到阿鲁台手下十多人,挑两个血多的就好。长生天一定很高兴接受这份儿祭礼……”

  “不!你不能这样!”萨木儿叫出声,涨红了脸,“杀人祭天,太过分了!你忘记里乌毗寺老活佛的教导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爷慈悲、菩萨慈悲,这会遭报应的!”

  巴图拉没料到萨木儿反应如此强烈,慢慢抬眼看看她,缓缓地说:“你知道当年成吉思汗大军西征,是怎么杀人的吗?凡不归顺就屠城,一杀就是多少万!拖雷攻下马鲁城,命人在城外平野设金座,他端坐其上,先押上投降的守军将士,一一斩首给他看;又把男人、妇女、儿童分到手下各营,全部杀死。他听说有马鲁人因藏在积尸中才免于一死,攻破另一座城池后,就见人就杀,猫犬不留,整整杀了四天,特意下令死者之头一律斩断,还命令把这些斩下的头颅,分男人、妇女和儿童分别堆积成塔……”

  “别说了!”萨木儿尖声嘶叫,双手捂住耳朵。

  巴图拉停了停,又慢悠悠地说:“长生天,不也没有怪罪下来吗?成吉思汗和他的子孙,不也成就了统一蒙古统一天下的伟大事业吗?……拖雷可是你嫡亲的九世祖,他的英雄气传到你这里,怎么没有了!唉,你得配得上他,别给他丢脸才是啊!”

  “那怎么能一样?那怎么能一样!”萨木儿被激怒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是在借这个题目发泄被冷淡被忽视的愤懑。她鹰翅般乌黑的眉毛高高扬起,平日隐藏在浓密睫毛后面的眼睛,也光闪闪地满是攻击性的威慑力:“那是开疆拓土,那是征服叛逆!如果现在你去打明朝,打波斯,打斡罗斯,也得那样杀,我不会反对!可惜你没那本事没那力量!……”

  巴图拉嘴唇紧闭,阴冷地看了公主一眼,但她全然没有觉察这一眼中的恼恨,继续对丈夫施压:“可你现在要杀来祭敖包的,是蒙古人!不是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的蒙古人,是战俘,是我们蒙古本部人!你怎么能这样残忍?你就不怕成吉思汗在天之灵降罪?你就不怕遭报应?……”

  巴图拉脸色发白,唇边挂着一丝冷笑,不再说话,转身就朝帐门大步走去。萨木儿心里更气,使开了性子,大声吼叫起来:

  “你走!你走!再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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