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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你没告诉他,你愿意率领瓦剌四部,拥戴他登上汗位吗?”

  “别说了……”巴图拉声音很低沉很压抑。

  “你没告诉他,你要率领瓦剌四部,打败马儿哈咱和阿鲁台,夺回和林吗?”

  “别说了!”巴图拉突然大喝一声,脸也涨得通红,把萨木儿吓了一跳。停了片刻,见他仍没有说话的意思,萨木儿心思一转,说:

  “难道本雅失里他……”

  “本雅失里!本雅失里!”巴图拉从牙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低沉地说,“他只有区区三百人马,瓦剌四部不下三万精兵,非拥戴他不可?”

  “你说的什么话?”萨木儿也来气了,“拥戴他上合天意下顺民心,于瓦剌于你巴图拉自己都是上上策,要我说多少遍?怪不得他说你不识时务!”

  “就因为他是黄金家族的后代,就因为他手中那方传国玉玺?”

  “那当然。”萨木儿不依不饶地顶上去。

  巴图拉站起身,面对萨木儿,头低下去,眯缝起的眼睛觑定她,仿佛在笑,声音更低:“难道这蒙古大草原就该是你们黄金家族的?难道这天下就该归你们黄金家族所有?”

  “那当然!”萨木儿头昂得更高,更加理直气壮,“这是圣主的法令!”

  “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

  “嘿嘿嘿嘿……”巴图拉低声冷笑,像山林里的夜枭。但笑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高,他的头仰了起来,笑声渐渐变成了长啸,响亮的、尖锐的狼一样的嗥叫,响彻帐篷,穿透帐顶,直上天际。萨木儿不禁颤栗了,她想制止他,赶紧端一碗奶茶递上去。可是已经晚了,他一挥手击碎了茶碗,闪着绿光的眼睛瞪住萨木儿。萨木儿朝后一缩,还是没有躲开,重重的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还有恶狠狠的怒吼:

  “滚!你给我滚!”

  萨木儿一下子愣怔在那里,吼叫着的巴图拉却自己大步冲出帐篷。不一会儿,那嗥叫声也消失在艾比湖边密林般的芦苇中。

  萨木儿一动不动,像块石头。下嫁八年了,她从丈夫那里得到的只有关怀、爱抚和恭顺。她是谁?大汗的独生女,蒙古国高贵的公主!他怎么敢?!萨木儿甚至没有感到疼痛,满脸满身满心火辣辣的,是震惊,是无法忍受的羞愤!

  她什么也不再想了,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像小时候在宫里那样跺着脚大喊大叫,下令立刻拔营,天刚透亮就拉起人马走了。可走出十几里,还不知道去哪里,属下也都不敢问。太阳出来的时候,萨木儿心血来潮,张口就说出赛里木湖。就是要走得远远的,叫他下死劲儿也找不着,叫他狠狠地着急后悔,把肠子都悔青了!让他知道,这世界上,萨木儿只有一个!她甚至下令,谁敢把她母子们的行踪透露给巴图拉,就把谁的嘴巴打烂!

  赛里木湖畔的夏天,是牧人的天堂。萨木儿娘儿仨,还有她的属民和他们的畜群,来到了最丰美的水草地,享受着天地间最宁静最纯净的美景,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几天来,没有人敢提起艾比湖大营,倒是萨木儿自己越来越惦念了。每天,坐在青草坡上,凝望着湛蓝湛蓝的湖水,不安和忧虑都会悄悄爬上心头,占据着不走:

  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这里也是瓦剌的地盘,他不会不知道我在这里,怎么不来找我?……他真的不在乎我们母子了?八年的夫妻情分,他不留恋?脱欢是他的独子,他不顾念?我属下两个爱马克近三千精兵,他不心疼?哪个部落新送来的美女把他迷住了?他想用哪个小夫人替代萨木儿?……不,他不是能被美色财帛迷惑的人……萨木儿真的会失去自己的丈夫?……

  负气出走不到五天,她就有点后悔了。那天,萨木儿因管不住四处闯祸的脱欢而生气,在宫里是她保姆的现任总管太太轻声说:“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阿爸呀!”萨木儿心口一咕涌,还是抬头瞪了她一眼。总管太太被主母一瞪,赶紧后退,但转身出帐的时候,还是轻声嘟囔:“女人嘛,离开丈夫,怎么也是艰难哪……”萨木儿来不及责骂,但她心里第一次想到,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不久,本雅失里在和林即位的消息传来。毕竟天意不可违,黄金家族的王子终于回到了大汗的宝座上。萨木儿高兴极了,打点礼物要亲自去和林朝觐,见一见家族的新辉煌。可是接续而来的军情把她吓住了:瓦剌的阿拉克部,竟然去攻打新即位的大汗。双方在和林城外激战数日,打了个平手,各自退兵。巴图拉是瓦剌四部的大首领,阿拉克部不得他同意,会贸然进攻?也许派遣阿拉克打头阵的就是巴图拉谋划的?那么,瓦剌就是与蒙古大汗势不两立了,她若去和林朝觐,就等于跟丈夫决裂!她有这决心吗?

  上次哥哥全家来艾比湖,本是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瓦剌拥戴他,蒙古本部也拥戴他,他成为两大势力的共同领袖,成为名符其实的蒙古大汗,恢复祖业就在眼前呀!哥哥和丈夫,为什么没谈成?为什么让这天赐良机白白溜走?怪谁?

  陆续传来的消息使得事情的真相越来越清楚了。原来,哥哥来艾比湖做客的时候,已经接受了阿鲁台和马儿哈咱的拥戴。他们献上了厚礼:和林城,阿鲁台和马儿哈咱的数万人马,从杭爱山到大兴安岭广大草原上蒙古本部各部族的归顺,还有乌格齐和也孙台的与头颅一样贵重的贴身腰刀——替本雅失里报了杀父之仇。在蒙古国都即位,受四十万蒙古本部的拥戴,是蒙古大汗最重要的标志。本雅失里最完美的想法应该是:接受蒙古本部的拥戴,占据国都和林即蒙古大汗位,瓦剌前来归顺,到和林城朝见大汗、侍奉大汗,在汗庭得到应得的位置,就像当年巴图拉和他的父亲浩海达裕在和林汗庭供职一样。

  然而已经与蒙古本部同样强大的瓦剌,已经成为瓦剌大诺颜的巴图拉,怎肯接受这样的局面?三十多年来的混战仇杀,已使双方不可能再共处一朝。巴图拉愿意拥立本雅失里,不过是想借大汗之威,名正言顺地消灭一切对手。

  而那些对手们,难道不也同样要名正言顺地消灭他?

  萨木儿第一次设身处地替哥哥想:瓦剌要拥戴他做大汗的条件,他当然会拒绝。他愿意有一个瓦剌人控制的汗庭吗?这样的汗庭蒙古本部能接受吗?他是瓦剌王还是全蒙古大汗?

  时至今日,萨木儿确信,那日湖畔小帐篷会谈,哥哥和丈夫一定有过激烈的争论,甚至争吵。本雅失里从小养成的深入骨髓的傲慢和轻蔑,一定激怒了巴图拉。巴图拉再怎么喜怒不形于色,忍受也有限度,终于借机爆发,让她萨木儿当了一回替罪羊。

  美好愿望如清亮透彻的波浪,碰上现实这块岸边坚硬的巨石,立刻粉碎。

  这样一来,萨木儿便处境极其尴尬:因为使性子负气出走,她站在了丈夫和哥哥之间,而两个最亲的亲人已势如水火,她何去何从?

  回艾比湖大营?不,太丢脸!这么长日子他也不来找我,何等无情!反要我舍脸去求他,自己送上门?成何体统!

  去和林?哥哥当然会接纳,会有公主的待遇,甚至还会另招一个额驸。可脱欢怎么办?谁对孩子能有亲阿爸这么好?谁又管得了他?还有可爱的小女儿呢?再说,谁又比得上巴图拉?

  想到巴图拉的好处,萨木儿的心更乱了。成亲八年来的许多甜美往事,至今让她心跳不已。尤其是在晚上,她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会感到软弱孤单冷清,她会真切地回想起他宽厚温暖的怀抱,他坚实有力的身体,欢乐中他痛快淋漓的号叫带给她的欲仙欲死的快感,也让她感到他内心的那种自由辽阔和强悍,那是与他平日向人们展示的巴图拉全然不同的一个野性的巴图拉,一个更令她欣赏和倾心的巴图拉……连他那一记火辣辣的耳光,这时也让她回味起来,不是真爱,怎么会气成那样?不是真汉子,哪有勇气打黄金家族的公主?这样一想,她就愈加想他想得热泪长流,湿透了绣枕。但是,到了白天,到了人前,她平静自信高傲如常,丝毫看不出悔意。她是高贵的公主,一定得保持强硬,不能低头。

  “阿妈!阿妈——”

  是脱欢,他尖亮的叫喊把她从乱哄哄的思绪和回忆中惊醒。从碧蓝的湖面收回凝视的目光,转脸一看,她的儿子拖着一只黑羊羔子,脚步蹒跚,口中咳哟咳哟地喊着,朝母亲跑过来,通红的小脸和笑成一条缝的眼睛,满是快乐和骄傲。他像报告什么丰功伟绩似的昂着头大喊:

  “阿妈!我杀死了一头羊!是我自己个儿杀死的,没人帮忙!”

  达兰台惊叫一声,又赶快用手捂住了嘴。因为她认出了这头小黑山羊,是今年出生的小羊里公主最喜爱的一只,经常单独抱到身边喂水喂草,还说要把它当种羊养大。……这脱欢,可真是个惹祸精!

  萨木儿脸色都变了,强压气恼问:“好好的,你杀它干什么?”

  “我要拿它当马骑一骑,它偏不让,把我摔下来,摔得好疼!这畜牲欺主,我当然要杀它啦!”脱欢理直气壮。

  达兰台赔着笑脸说:“脱欢,这是你额娘最喜欢的小羊羔,你怎么能……”

  “羊群里那么多小羊羔呢,再挑一只喜欢不就行了?”脱欢的褐色眼珠盯着母亲,不满地说,“额娘最喜欢的应该是我,第二是小妹妹,干吗去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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