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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我祭祀祖先成吉思汗的英灵,”萨木儿神情庄重地对管家侍女们说,“也祭祀成吉思汗之母诃额伦和成吉思汗之妻孛尔帖。没有老祖母诃额伦就没有成吉思汗,没有老祖母孛尔帖就没有窝阔台大汗、拖雷大汗和忽必烈大汗!向来草原上祭敖包不许女人参祭,我们自己来垒一个女人敖包,祭祀大地母亲,山林女神、湖泊女神,祭祀我们故去的祖母阿妈们!从明天起,每人每天都来这里堆放石块,让它一天天长高长大,每天为它洒奶茶奶酒,不要让女神饥渴。等它长到三人高,就为它刷白封顶,栽树挂红彩,那时候再为它行一次大祭!”

  女人都欢呼起来!她们今后也有了祭敖包的欢乐,女人的敖包将会接纳女人的祈求:情爱、婚配、怀孕、顺产等等,就是诉说,也有了自己的场所。她们纷纷向公主叩谢。

  祖先牌位和珍贵的匕首用黄缎包好送回神龛供上,祭果祭品及祭酒祭茶都撤下祭桌,由众人分享,还为不在场的孩子们和保姆、乳母分出她们应得的一份。安排停当,萨木儿向湖边走去,达兰台照例跟着,在她想要落座之际,适时地为她铺好了红毡垫。

  秋风初起,空阔清朗,已近正午,是一天中湖水最宁静的时分,萨木儿闭上了眼睛,盘腿正坐,双手合十,在心里敬诵着祝祷词:

  “祈求诃额伦妈妈、孛尔帖妈妈托梦,告诉后世孙女萨木儿,怎么办?……”

  有了马奶酒,女人也一样忘情,一阵阵歌声从身后传来,从敬酒歌唱起,唱了祝福歌,唱了赞美歌。后来有人降低调门,唱起叫人心酸的《孤独的白驼羔》,再后来还有人唱起悠长又风趣的《行路歌》:

  单人上路真可怜,你独马出行心也寒,

  太阳独行要遇天狗,群星成队就安全;

  小羊独行要遇豺狼,群羊成队就安全;

  红色的火要有同烧的木柴,

  绿色的水要有同流的水源;

  英雄要有个队伍,

  狗也要找个同吠的伙伴……

  萨木儿大怒,站起身喝道:“谁在那儿胡唱八唱?唱的什么?唱给谁听?”

  歌声戛然而止,一片静悄悄。

  萨木儿不依不饶:“竟敢讥诮主人,胆子不小!达兰台,给我记下责罚,掌嘴二十,鞭二十!”

  达兰台连忙赔笑道:“定是酒喝多了,不知深浅,公主别生气……”说着放低声音:“她也许是好心,想劝谏主子的……”

  “放肆!”萨木儿瞪了达兰台一眼,抬脚就走,沿着湖边走向营帐,脸上一片恼怒,心里却有说不出的凄凉。

  湖水是这样蓝,蓝得不可思议,蓝得没有道理,蓝得那么温柔、迷人。明知道那是无底深渊,它也在诱惑你不顾一切、心甘情愿地跳下去,享受那蓝色的抚慰,领受最深切的爱恋……这明净透亮的深蓝,会唤起人们对初恋、初婚和第一次肌肤之亲的沉醉回忆。通向哈剌湖途中的小帐篷之夜浮现眼前,萨木儿仿佛又感到巴图拉那年轻的身体和火热的恋情。

  然而,赛里木湖并不总是如此宁静如此深蓝,阴天时钢灰的水色冷峻得令人不寒而栗,狂风急雨袭来,湖面能掀起排排大浪,卷起雪堆样的浪花扑打湖岸。就是平常日子,湖的各个方向水色也变幻不定,叫人难以预料。这就像巴图拉,萨木儿下嫁这么多年了,仍然对自己的丈夫捉摸不透。

  三月初,萨木儿得知哥哥本雅失里东归,便对丈夫说,哥哥是成吉思汗的直系后裔,手中又握有象征天命的传国玉玺,是全蒙古最合法、合理又合适的汗位继承人。瓦剌应该帮本雅失里赶走篡位的乌格齐,夺回汗位,这样上顺天命,下合民心,瓦剌也会因拥戴大功获得与蒙古本部比肩的荣誉和尊贵。再说你巴图拉与他是至亲,也一定会因此得到最高的荣宠和权位,比起窝在边远地方一辈子当个小小的部落长,不是更大的功业?那才不枉为男子汉呢!

  这么明白的道理,巴图拉听着却沉思不语。犹豫到三月底,听说有不少部落去求见本雅失里,要抢拥戴之功,巴图拉才算下了决心,派遣亲信前往别失八里,邀请本雅失里来做客。

  这些年,巴图拉的地盘越扩越大,老营也就不常在哈纳斯了。先是南下到乌伦古大海子,又向西进入玛纳斯湖河谷,去年老营扎在辽阔如海的艾比湖北岸,领地已经与别失八里接界了。所以,很快就得到本雅失里将来探望妹妹妹夫的回答。萨木儿非常高兴,不顾丈夫的阻拦,领着侍从侍女一行人马迎出百里之外。八年离别再重逢,兄妹俩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场。这些年的经历跌宕起伏,该有多少喜怒哀乐要说。但他们已经不是分手时的二十岁小伙子和十六岁少女了。历尽苦难、备尝艰辛的本雅失里变得沉默寡言,额头和眼角的深深皱纹,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老十岁,眼睛深处,也蕴藏着一个成熟男人的坚毅和果敢,让任何人都不敢小视。萨木儿终究是小妹,少有顾忌,上来就把她拥戴新汗王的打算一股脑儿倒出来,指望哥哥跟她一样高兴。本雅失里却仅点头微笑而已。

  本雅失里倒真是一派走亲戚的模样,带着自己的妻儿,侍从侍女也不过百人。萨木儿的嫂子伊尔沙娜,身材高大健壮,因为是铁木尔大汗的侄女,她气质高贵,傲慢异常,总是昂着头,半闭着眼睛,不屑他顾。身为高贵公主的小姑子主动问安了,她的表情才谦和了些。

  后来的三天,和亲戚朋友聚会没有两样,天天杀羊宰牛,宴席不断,饮酒吃肉,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从早到晚都在过节,欢笑一片。除了萨木儿的六岁儿子脱欢,与本雅失里五岁的儿子哈里,为争夺一只小马驹狠狠打了一架之外,没有出现任何不快。巴图拉责骂儿子不该欺负弟弟,还打了他几巴掌,把小马驹作为礼物送给了哈里。脱欢一向跋扈任性,但是害怕父亲,只能到母亲跟前跳着脚大哭大叫。萨木儿疼爱儿子,给了他一头美丽的小牛犊作为补偿。

  萨木儿很奇怪,巴图拉和本雅失里,像约好了似的,都不提八年前两人的最后一次会面。萨木儿还牢牢记得要帮助哥哥夺回汗位的诺言,这两个身份大不寻常的男人反倒会忘记?每每她有意把闲谈引向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在世上最亲近的这两个男人却都设法避开,顾左右而言他。

  到了第四天,一大早,两个男人进了湖边一个小帐篷,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在帐篷里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谁都不知道。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出来了,都沉着脸,都不说话。萨木儿和伊尔沙娜两个当妻子的笑着迎上去。巴图拉面无表情,说:“准备送客。”本雅失里冷冷地说:“收拾收拾回家。”回过头互相拱拱手,便各自走开。

  哥哥一行随即离开,萨木儿相送,也只送出一箭之地就被哥哥劝回。他说:“别送了,再送百里千里也是个离别。你多保重吧。”沉吟片刻后又添了一句:“得空劝劝你那个不知深浅不懂趋避的丈夫。常言说得好,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说罢策马而去。萨木儿追了几步,问:“你们俩怎么啦呀?”哥哥的马快,阵风送来他远去的声音:“问他自己!……”

  萨木儿气呼呼地就去问丈夫:为什么把哥哥气走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巴图拉的脸迅速耷拉下来:“你不要问了。”

  “我怎么能不问?一清早你俩在帐篷里说了什么?”

  “这是男人的事,不要你管。”

  “胡说!他是我哥哥,你是我丈夫,你俩的事我不管谁管?我不问谁问?”

  巴图拉狠狠瞄了公主一眼,不说话。

  “他临走还要我劝劝你,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怎么不识时务啦?”

  巴图拉面颊上咬筋鼓动着,还是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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