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凌力 > 北方佳人 | 上页 下页


  萨木儿从小就知道,她属于黄金家族,自成吉思汗以来,就是天下万民的主宰,纵横几万里,都是大元的江山;忽必烈汗所建的大都城,是天下最美最豪华最富丽堂皇的地方,这是她永远的骄傲。可叹曾祖父妥欢帖木儿朝政不修,任用奸佞,终于天下大乱,汉人处处造反。朱元璋几路大军兵临城下,妥欢帖木儿只得率后妃和众臣逃出大都,两年后病死在应昌府,大元失了江山。纵然长辈们刻意回避失败的耻辱,萨木儿却知道,是两场大败断送了夺回天下的最后希望。一次是在妥欢帖木儿去世之际,明朝大军攻克应昌,后妃皇子及诸王百官尽被俘获,她的父亲额勒伯克大汗当时十岁,身为皇孙,也在被俘之列。金银财宝及驼马牛羊损失无数,更有五万多士卒被杀被俘或被迫投降。可祖父爱猷识理达腊并未灰心,他在和林城即位后励精图治,整顿朝廷,以复国为己任,眼看着大元气象日新,但皇天不佑,祖父壮志未酬身先死,明朝大军又在捕鱼儿海袭击了继位的脱古思帖木儿汗,把大汗属下的十万精兵和二十多万驼马牛羊一股脑儿夺走了。汗庭遭到第二次致命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捕鱼儿海,捕鱼儿海,你真是成吉思汗后代的伤心之地,你真是蒙古人的伤心之地。

  萨木儿忧伤地望着叔叔,轻声说:“我们真能夺回大都,真能复国吗?”一瞬间,她发现叔叔满脸灿烂的笑一扫而空,浓眉深锁,面色阴沉,眼睛凹得很深,嘴角现出刀刻样深纹,这模样,跟父汗如同两滴水那么相像。

  洪高娃想必不习惯丈夫这种表情,赶忙移近,温柔地抚摩他的面颊,力图展平他的眉头。哈尔古楚克轻轻拂开妻子的小手,目光严峻地望定小侄女,反问道:“你说呢?”

  萨木儿想了想,沉思着说:“听母后说过,汉人有个故事,叫‘卧薪尝胆’,现在该咱们蒙古人用了。”

  “说得好!”哈尔古楚克击掌称赞。

  洪高娃笑盈盈地走过来,张开双臂把萨木儿搂在怀中,在她耳边悄声说道:“萨木儿,我真喜欢你。”

  她搂得真紧,想不到她柔美苗条的身躯竟这样有力量。萨木儿感到满心温暖,一种彻骨的亲切消解了她固有的高傲矜持。她柔顺地依偎着洪高娃,回应她说:“我也是!刚才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认识你很久很久了……”

  “真的真的,”洪高娃热情地接过话头,“我们俩一定上辈子就在一起,不是姐妹就是母女。”

  “快让我看看,”哈尔古楚克在旁边嚷了一声,两个女子转脸朝向他,两张红彤彤的笑脸面颊贴着面颊,“太美了,这哪儿还是人啊,是天下最美的花儿!”

  他的赞美不过分。私心里当然认为他的妻子是无人能比的绝代佳人,但萨木儿也是他们黄金家族里数一数二的美女啊!她们的区别在眼睛:洪高娃的美目像初九的月亮,弯弯的,亮亮的,波光潋滟,贮满了月光和星光,也贮满了温柔和情爱;而萨木儿鹰翅般的黑眉下,安放了一双令人惊奇的“毛毛眼”,乌黑的睫毛又长又密,像毛茸茸的两把黑色小扇子,一笑起来连眸子都看不见,让人感到神秘的同时也感到几分威严。两人都那么青春美貌,又这样友爱亲切,如同春天降临寒冬,哈尔古楚克就像刚喝下一碗浓烈滚烫的马奶子酒,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暖融融的了。

  亲兵在帐外大声禀告:“阿速特部阿鲁台拜见哈尔古楚克台吉!”

  哈尔古楚克很惊讶,大声喊请,并对洪高娃说:“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阿鲁台大步走来,带进一阵风。他躯干挺拔,动作灵活,浓眉下的黑眼睛和唇上髭尖翘翘的乌黑胡须,使他带有一般蒙古人少见的精干。两个男人一见面就笑着摊开双手,一转眼又抱在一起,互相拍打着肩背,咚咚响。洪高娃在一旁忙不迭地问:“我额吉好吗?族里的老少男女都好吗?……”

  让座上奶茶的工夫,哈尔古楚克对萨木儿说:“他就是我才说的阿鲁台,洪高娃的部族长,我们一起打跑了兀良哈人。”

  刚刚落座的阿鲁台,摘下皮帽,热气直冒,他大手在脸上一抹,爽朗地笑道:“是哈尔古楚克台吉英勇,赶走兀良哈人,救了我们部落,还为我们受了伤,阿速特人永远感激,铭记在心。”

  哈尔古楚克一挥手:“别这么说,你们肯把洪高娃嫁给我,我也感激不尽,恩恩相报,谁也不欠谁,对不对?哈哈哈哈!……这么大老远,又天寒地冻的,有什么事儿吧?”

  阿鲁台一仰脖儿,把一碗热腾腾的奶茶喝干,笑道:“可惜没酒!……我真是给你报信儿来了,要紧的急信儿!”他顿了顿,瞪大眼睛,压低了声音,“南朝内里打起来了!镇守大都的燕王起兵南伐,说什么清君侧,定是去夺皇位!大兵南下,北方可就空虚了!……”

  “嘭”的一声巨响,哈尔古楚克一拳击在矮几上,茶碗跌碎,奶茶流了一桌一地,他猛地站起身,眼睛闪闪发亮,几乎吼起来:“快走!去见大汗!不能放过这大好时机!”他双手攥成拳头,捏得嘎嘣响,回头招呼一声:“萨木儿快点儿,送你回去!”话音未落,已经拉着阿鲁台大步出去了。

  两个女眷兼女友还在那里依依难舍,约定后会之期。洪高娃装了一大袋好吃的东西给萨木儿带上。看着大黑二黑在洪高娃身前脚后亲昵地嬉戏,萨木儿说她知道它们是夫妻,要是下了小狗,一定留着让她先挑,千万别忘了。

  四

  驰马冲进寒冷的雪原,冷风一激,萨木儿才从迷醉中彻底醒过来,面对洪高娃时那种起初紧绷、鼓胀,后来又软甜得像奶油一样的心境,还有那片刻间有如闪电一击的激荡和快意,此刻都显得不那么古怪也不那么可怕了。寥廓天地让她舒展开来,她还是那个高贵、自尊的蒙古大汗国的公主。不过,她还是想跟叔叔谈洪高娃,想要叔叔知道她心头依然荡漾着的倾慕之情。

  可叔叔一直在跟那个阿鲁台议论什么朱棣、什么兀良哈,神情专注,还打着手势,攥着拳头,很是激昂,根本不接萨木儿的话茬儿,完全不是刚才在新婚妻子身边的那个痴情男人,也不是单独和萨木儿在一起时候那个疼爱她的叔叔了。男人们是不是都这样?一离开他们所爱的亲人女人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被叔叔冷落的萨木儿自己也冷下来,恢复了常态。

  公主就是公主,不可能被冷落和遗忘。他们一行人出营寨不久,就先后遇到两拨儿寻找萨木儿公主的侍卫亲兵,见到萨木儿都如释重负地欢呼起来,说因为公主久不回营,大汗和大哈屯十分焦急,派出十多拨儿侍卫亲兵分头寻找,日落前如果还见不到公主,大家都得挨鞭子。

  终于看到大营了,大汗的九足白旄大纛旗迎风招展,很远都听得到那哗啦啦的强劲的、仿佛会被撕裂的巨大声响。哈尔古楚克能够想象大汗的暴怒,尽管心里早有准备,还是有些忐忑,不知将遭到怎样的处罚。面对这位兄长,他从来不轻松,何况他理当为自己的违命请罪。离营门越近,他的黑眉也锁得越紧。

  萨木儿看了叔叔一眼,说道:“咱们先去见我阿妈。”

  占地广阔的冬营盘,侍卫亲兵的毡包围了三层,紧紧护卫着大汗那十多座华丽高大的殿帐宫帐。第一道营门就把哈尔古楚克的随从和阿鲁台等人挡在了营外。但亲兵们都认识公主和汗弟,恭敬地向他们躬身致礼。

  刚走近宫帐,大哈屯库柏衮岱得报已快步迎出帐来,一把搂住女儿:“佛祖保佑,可回来啦!跑哪儿去了?真急人!”

  “迷路了,叔叔送我回来的。”萨木儿微笑着静静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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