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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落长名叫阿鲁台,阿速特人,曾经是大汗亲军的百夫长。这些年,他聚拢家族,收集旧部,渐渐形成他名下的一个相当大的部落。两年前,他率部来到阔滦海子①、捕鱼儿海子以东草原,便有兀良哈人时时从南边来侵扰,争夺牧场,抢劫家畜,近日竟大队兵马来杀人抢人,打过几次大仗,互有伤亡,不分胜负。阿鲁台举棋不定,不知是该避退北迁,还是该坚持抵抗,赶走兀良哈人。

  兀良哈部落和阿鲁台的部落一样,名义上都是臣服于大汗的蒙古别部②。但自从大元朝被汉人赶出中原,汗庭的政令对原先的下属多没有了约束,漠北漠西辽阔的草原上,各部落互相攻杀抢掠成了家常便饭,就是大汗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哈尔古楚克深感耻辱,不愿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提往兀良哈娶亲之事,当夜就宿在阿鲁台营中。

  不料,当晚兀良哈大队人马又来偷袭,月光下一场混战,杀得难解难分。仗着哈尔古楚克一行这样出众的帮手,阿鲁台打败了来犯者。兀良哈人驮着伤员退走,夜幕中突然射来极强劲的一箭,直向骑着白马的哈尔古楚克,几乎穿透了他的肩窝。阿鲁台对着暗夜的草原大骂对手放冷箭卑劣无耻,哈尔古楚克已倒下失去知觉。

  哈尔古楚克被抬上车,车行了整整一天,来到林木茂盛的山间。几座立在山坡上的白毡包是这一带草原上最有名的萨满太太的穹帐。头发花白的亦都干是阿鲁台的族人,感念伤者对本部族的恩义,痛快地接受了他,但把众多随从都驱赶到山脚下。她穿戴了法衣法冠,击鼓摇铃,跳荡着念咒诵经,杀羊拜祷了吉祥的东方诸天神和凶煞的西方诸天神,又拜祷了当晚的明月,用在火中烧了许久的尖刀把箭头从伤者骨肉间挖出来,又用烧得通红的烙铁清除伤口的坏血腐肉,再从悬满帐壁的各种草药中选出几种,放在口中嚼成糊敷在了伤口上。她跷起大拇哥,赞美病人忍痛耐痛的坚毅刚强,保证说,只需每天换三次不同的药,九天后便可痊愈。

  开始两天,哈尔古楚克高热不退,昏迷不醒,一会儿大声呼喊说胡话,一会儿又气息奄奄。只准许每天来看一眼的阿鲁台,担心他活不下去。亦都干却很有把握地叫阿鲁台放心,不过也告诉他,这位见义勇为的英雄不是平常之人,甚至不是普通贵族。这让阿鲁台吃惊不小。第三天起,高热降下来了,哈尔古楚克也能够沉沉熟睡了。这天深夜,几匹快马赶来,求老太太去救命,产妇难产,母子危在旦夕。亦都干把后几天的药交代给帮手,就匆匆走了。

  帮手看上去也是个女人,身上的袍子像法衣一样肥大,显不出体态,脸上蒙着灰色面罩,只露眼睛,也就看不出年龄。亦都干做法事她在旁边协助,亦都干用尖刀剜箭头她用钵子接血肉。哈尔古楚克苏醒以后,几次表达谢意,跟她说话,她都不回答,只默默地做着她应该做的事情:嚼药、换药、敷药;送奶茶、送茶点、送羊肉汤。来帐中的阿鲁台等族人,对她的衣饰装扮都习以为常、熟视无睹,这让哈尔古楚克猜想这可怜的女人是个哑巴,或者麻脸,或者被狼咬伤破了相,嫁不出去,只好到亦都干身边做活儿度日。

  第五天清早,哈尔古楚克自觉神清气爽,便慢慢走出帐房去透气。那日天高云淡,晴空万里,站在山坡北望,竟然看到了那一带深蓝深蓝的湖泊,那是捕鱼儿海,也是他此行一个重要目的地。望着阳光下闪闪烁烁的遥远的湖水,往事淹没了他,要不是捕鱼儿海边那次大灾难般的大败,大元的复兴复国会这样艰难得让人绝望吗?……他很痛苦,伤口也跟着疼痛,习习凉风让他打了个寒战。不觉间,一件夹袍披在了他身上,还有一双手搀扶着他回帐。他长叹一声,对身边这个包藏在长袍面罩里的可怜女人点头致谢,他的心引领着他的思绪还在遥远的往事中感伤激荡,以至他丝毫没有发现面罩后面那一对举世无双的美丽眼睛,也没有感到搀扶他的那双手,正像被捕捉的小鸟一样不住地发抖。

  才过六天,伤口竟不痛了,令他惊异亦都干的医术,一面闭目养神一面算计着把老太太请到都城和林。忽然觉得脸上像有暖暖的阳光照射,还伴随有轻微的气息,他意识到那个女人在注视他,靠得很近。他赶忙摄住神思,一动不动,仿佛还在熟睡。过了好一阵子,她离开了,后来听到一下一下搅酸奶的声音,再后来,随着搅酸奶的节奏,她轻轻地哼起了歌,很好听,很温柔。他费了好大劲才强制自己继续装睡。

  搅酸奶毕竟不是轻松的事,搅了一阵子以后,歌不哼了,再搅一阵子,气喘吁吁了。她又走来看看熟睡的病人,放心地掀开面罩来擦汗,从额头面颊到脖子。哈尔古楚克起初微微眯缝着眼偷看,随后骤然一惊,瞪大眼睛,竟猛地坐起了身,这一刻他向自己发誓,非娶这个美人儿不可!什么兀良哈,什么贵族名门,顶不上她的一根小手指头!

  她就是洪高娃,亦都干的独生女儿。老太太知道女儿是绝色,怕惹灾祸生是非,总是独来独往,驻牧在离别的浩特很远的地方。从女儿很小时候起,就借口孩子有“白皮病”不能见光见风,给蒙上了面罩。时间长了,不少人都弄不清洪高娃是亦都干的帮手、奴仆,还是妹妹、女儿。

  求亲的过程很艰难,亦都干一口回绝,对哈尔古楚克送上的绸缎布匹、茶砖铁锅,看都不看一眼,百匹马千头羊的聘礼也不能打动她老人家。她说她要把女儿养到老。哈尔古楚克气坏了,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当娘的。老太太叹息说:我的洪高娃太美了,嫁给谁就会给谁带来灾祸。哈尔古楚克说我不怕,有什么灾祸我顶着我担着我挡着。要不是躲出去的洪高娃一掀门帘冲进来,两个人哪怕从太阳升起说到月亮当空,也不会有结果。洪高娃脸儿红红的,看都不看哈尔古楚克,只用亮得像星星的眼睛与母亲对视,说:

  “额吉,我要嫁他。”

  说罢,扑上去搂住老太太,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母亲怀里。

  泪水在亦都干苍老的眼睛里闪了又闪,她说:你是天地间草原上一朵自由自在的美丽花儿,为什么要去忍受无尽苦难的煎熬?

  哈尔古楚克说:我发誓,我会保护她,我能保护她!

  老太太目光冷峻,望定哈尔古楚克,问,你能?你怎么能?

  哈尔古楚克不得已,这才说明了自己是大汗胞弟的身份。亦都干“哦”了一声,点点头,又长叹一声,同意了。

  整个夏天和秋天,新婚夫妻都在捕鱼儿海子边的草原上驻牧游荡,亦都干依然独自住在山间,母女常相来往,似有说不完的话。但一有哈尔古楚克在侧,老太太就很少开口,总是默默地打量着观察着这位飞来的女婿。只在离开捕鱼儿海之前,老太太把哈尔古楚克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你是个好人。因为你能保护我的女儿我才点头的。你要永远爱她,从此不近其他女人。不然,会有灾祸降临的。”

  对蒙古汉子而言,这已苛刻到不近情理,哈尔古楚克竟也一口答应了。

  说罢娶亲的经过,哈尔古楚克望着侄女笑道:“萨木儿你说,我能不娶她去娶别人吗?”

  萨木儿早听呆了,被叔叔一问才醒过来,揉揉眼睛,笑道:“叔叔要是不娶她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我一定告诉母后,我们娘儿俩一起求父汗开恩。”

  洪高娃搂住萨木儿,侧脸贴了贴萨木儿的面颊,表示谢意。一股暖融融的幽香穿鼻透脑,让小姑娘的心又无缘无故地一阵怦怦乱跳,直到洪高娃松开手去为她续奶茶,她才平静下来,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可是,叔叔,我还是不明白,你本该越过大兴安岭,一直往南到兀良哈娶亲的,怎么跑到东边的捕鱼儿海子去了?”

  哈尔古楚克脸色阴沉下来,半晌无言,后来才低声道:“我去凭吊旧战场,为死去的弟兄,为失去的一切,上香,祈祷,求长生天①护佑我们的复国大业。”

  萨木儿胸间滚过一阵热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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