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贾平凹 > 古炉 | 上页 下页
一一二


  榔头队的人也都知道了麻子黑越狱的事,也知道了磨子在发凶,但似乎没多大反应,倒是很快把支书放回了家。支书从柴草棚走的时候,还是披着那件黑褂子,眼半睁半眯,脚步缓得走出一步了才想起再走出一步。当天傍晚,支书的老婆来找磨子,磨子就去了支书家,支书在支在院子里的木板床上半卧着喝竹叶子水,喝水的还有善人。磨子把铁锨靠在院门后,走过去,支书招呼坐了,就抽起水烟袋了,对善人说:你说你的,让磨子听听也拿个主意。善人却连打了几个喷嚏,又要咳痰,起身到院角咳,越咳越停不住。支书说:你闻不得烟味?就把烟袋让老婆拿走。善人终于清了喉咙,过来坐下,对磨子说:支书在征询我的意见哩。

  磨子说:征询你的意见?支书脸红了一下,说:你以为我又批判他呀?善人说:支书说当初不该让我住到山神庙去,现在窑神庙既然做了公房,老公房他虽是要买的,他也不打算买了,要让我给霸槽去说说,住进去。磨子说:买就买了咋又不打算买了?要住你就住进去,给他霸槽说啥话?榔头队是队委会呀?!支书说:唉,磨子,你也不看看这形势!榔头队咋样待我都行,文化革命么,刘少奇是国家主席说倒就倒了,县刘书记公社张书记都批斗成了那样,我还有啥说的?我也想了,为了古炉村我朱大柜是十几年劳着心血,可能在为着村子好而得罪了些人,这三间老公房我真的不该买,我之所以让善人住进去,一方面表明我真的不买了,另一方面,土木房么,长时间不住人,就容易烂得快。善人说:支书话说到这里,我说几句。道是平的,而高人得学低,住在高处,分别上下,人心就生隔了。支书说:是呀,我这头前人,是把心都领高啦。善人说:老公房你不买了好,但我也不能住,我给人说病,本质就是治己而不治人,托底就下,不借半毫势力……磨子听善人说到不借半毫势力,拿眼睛就盯善人,支书却说了:善人,不瞒你说,我以往是不满你说病,你说病总是志呀意呀心身呀的,不让你说吧,你还真的把一些人的病治了,让你说吧,我这支书要讲党的领导,要讲方针政策,那群众思想就没法统一嘛。现在我是不行了……磨子说:咋就不行了,共产党还在领导着,谁把你支书撤了?支书摆摆手,说:是不行了,磨子,善人说的是在理上,我是十几年的支书了,可说到底还不就是个农民吗,被大家捧到顶上去了,好比是一间茅草房,盖在大楼上。

  善人说:其实我说病,哪里就犯共产党的事了?我也想不通的是,人吃五谷得六病的,可不做干部的时候都让我说病,一做干部了就都又反对。以往支书是反对的,现在霸槽他们也反对了,秃子金就警告我不要搞四旧,伦理道德就是……磨子说:霸槽是干部?他算啥干部?!支书说:你让善人说么。善人就说:哦,咱不说人家了。我是说,这文化大革命来了,那就是刮大风,风来了草在摇,树也在摇,我要说的你们或许不中听,可我想,今后你们谁能矮到底,谁能成道,学道就是学低,才能成己成人。不要虚张声势,招人毁谤。最好人人在本分上成,负什么责任,尽什么职分,因为责任就是天命。磨子说:我这是啥天命?支书你偏偏在文化大革命要来了让我当这个队长,我做这有名无实的事,进不能,退不能,这不是木刀子割人吗?支书说:榔头队并没寻你的事么,我不行了,你又撂挑子不干,那古炉村不全瘫扑塌呀!磨子说:瘫扑塌就瘫扑塌,不是有榔头队吗?!支书说:你别给我说气话,队长你要干着,我叫你来,就是让你分配我去看稻田水吧,狗尿苔和迷糊看水,一个跑的造反哩一个是碎(骨泉)猴屁股,田里水老洗不好,再不经管,今秋就得减产了。磨子说:你这支书却不行了,还让我当队长,你找我来就说这事?支书说:就说这事。

  磨子说:那我说一句,要看水,你去看水,这我管不着了。立起来就要走。支书说:你不管就不管,也用不着就走吧?我这一回来,狗大个人都不来了,把你叫来,你屁股没坐热就走,是怕我带累你啦?坐下,让你婶给咱打些荷包蛋吃,也难得清静,听善人唠叨。就把扇子扔给磨子,自己又半卧在木板床上,眼睛眯着,说:善人,你说你的。

  善人说:我说啥呀?支书说:说你那志意心身吧。磨子重新坐下,善人说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拿着眼看着院门口。院门口的那个台阶模模糊糊,先是台阶的棱角还在,渐渐地就没了,一片黑。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