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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我相信组织上会安排一个合适我干的事情的,所以我说回老家去走走,多年都忙得回不去了,如果清朴在子午岭一带,说不定我能见到他的,我倒也操心他哩??”他说着,大家还是缓不过神来,没有人说话。宽哥又说:“都带了乐器,不要为这事影响大家,大家玩吧,夜郎你带个头。”夜郎说:“南兄你唱一个吧。”南丁山说:“我唱的都是鬼戏,宽哥不爱听的。”夜郎说:“鬼戏无妨,像宽哥都遭这样的事,还不是鬼作了祟,唱吧,唱吧。”南丁山就嗨地吊了一下嗓子,唱道:

  刘青提事不堪提,提着令人怒气起,她的罪过,南山竹罄书难记,东海波墨恶尚遗。

  颜铭说:“不好不好,你怎么唱这词儿?!”南丁山说:“这虽是目连戏里的词,你听后边么——那刘氏有了恶后,去下地狱游一番,逝去了一些时光,十王见到目连,言说本欲赐其超生,奈她尸首焚化,魂魄消磨,必假血类,方可回生,母已到此,变犬去也。这刘氏青提只因固有的尸首坏变,借助了血肉之躯的犬再经众佛弟子的超度成人,在那‘盂兰盆’会中,众佛门弟子是这样超度而唱的。”便又唱道:

  虚见今朝法筵,人喜神欢。乾旋坤转,愿阿母,早脱离三灾八难。花散处人人笑喧。花散处天天胎鉴。花散处地狱门开。花散处天堂路见。花散处装点出锦绣乾坤。花散处引动蕊宫仙眷。

  唱毕,颜铭说:“这个好!”虞白说:“好什么呀,你这声声超度,是要把一只犬超度成人的,你怎不唱那刘青提被金甲神剥去犬皮,又受玉帝赐封‘劝善夫人’而成仙眷呢?”南丁山说:“咦!你对目连戏还这么熟的?”虞白说:“没吃过猪肉也还见过猪走路的。”众人就笑。丁琳却不见了宽哥,正要问宽哥呢,宽哥却在厕所里喊夜郎。夜郎听了,皱皱眉头,便拿了一根木筷子又去了厕所,大家都不知何故,过会儿夜郎先出来,南丁山说:“搞什么鬼,同性恋啦?”夜郎做个停止的手势,说声:“虞白,你弹个曲子吧。”却低头给颜铭说:“宽哥那病越发重了,一身皮就像是盔甲,敲着都响哩。”

  宽哥回到了子午镇,子午镇是关中西北角的大镇,汪家却在镇东的一个塬上,居住地窑。汪家父辈一生的辉煌是在地上挖下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坑,沿着坑的四边凿有六孔大小不一的窑洞,在他们还未去世的时候就为两个儿子分了家产,哥东弟西。东边的三孔窑是宽哥的,虽然宽哥那时已在城里工作。父母过世后,十几年里宽哥的窑归于宽哥,却三年五年回去一次,平时弟弟家就占用着。宽哥一身便服、一个提包从地窑的门洞里进去了,弟媳妇以及三个侄子正在天井的场子里晒打豆子,喜欢地迎接了他,赶忙起火做饭,熬茶取烟。老家用铁皮罐儿熬成的能吊线的茶汁,宽哥已不能适应,喝上两口头就晕,胃里犯恶心,但用水烟袋吸桐木匣子里的烟末儿,却一连吸得使一根纸媒也燃尽了。弟媳妇埋怨着三年不回来了,回来了嫂子怎么不厮跟?就腾空东边第一个窑,把装在里边的粮囤、农具、席卷儿一股脑搬到天井处,扫炕铺席,摆了小炕桌在炕角。宽哥感到了多少年里从未有过的亲切,他喜欢柴火烧锅时冒出来弥漫了满窑的烟味,喜欢四面天井上散发的潮潮的土腥味,喜欢腥油炝出的酱水酸味,喜欢那狗咬鸡叫。当一只叫花媳妇的七星瓢虫飞在他衣襟上时,他甚至希望见到窑地上出现臭虫和蝎子——这一切的一切。西京城里都没有!在夜里,宽哥睡在土窑的土炕上,使劲地伸展着手脚、脖子和腰,张嘴出气,发着长长的哈欠声,似乎这哈欠声来自关关节节,带出了所有的疲乏酸困。对面窑里的小侄儿在尿桶里咚咚咚地撒尿,自己就想起了小时候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他睡着了,梦醒来却迷惑,伸手去拉电灯开关绳,没有抓到,瞬间里清醒了自己错以为还睡在城里,便一时感觉到西京离他是那么遥远,那么不真实了!他点了煤油灯坐起来,环顾着一切,依稀还看得清墙壁上还是小时用炭写成的一道算术题,算术题并没有答案。他叹息了一下,想到自己是老了,离开这里已十多年,这窑属于他也并不真正的属于他。一时又陷于茫然,竟糊涂了自己到底是西京的人呢还是子午镇地窑里的人,还是自己是个什么?

  在老家住过了七天,宽哥却渐渐地明白自己已不再适合于这里,家里的气氛似乎也发生了变化,弟弟和侄儿虽然一有空就和他说这说那,而弟媳脸上的笑容却不是那么软和。她开始打鸡、骂狗,吃饭的时候,由米面说到天气,由天气说到年馑,那突出的露着粘有包谷糁的黄牙的嘴撮一个橛儿,哭穷着家里的油盐,孩子的学费,和未能买来的化肥、地膜。宽哥隐隐地体会了话中之话,但他的提包里只装有自己的换洗衣服,初到时掏给了弟弟二百元后,口袋里已涩于再能掏出多少。终于在一个晚上半夜醒来,听见对面窑里的弟弟和弟媳在低声地吵架,他虽未能听个全部,但毕竟听出是因了自己的原因。宽哥决定他得离开这里了!翌日清早,弟弟拉车去五里外的沟里拉饮用水,弟媳也提了尿桶到麦田泼生尿,孩子们还睡着,每人被窝里抓了一把柿皮在吃,他就提着那个提包走了。他去了后沟的一个坡根,在那里跪下来磕头,坡根一层层上去是无数的坟丘,这里睡着的都是他的祖先,他告别他们,发誓他从这里走出了,就要在遥远的西京城里做一番事业,他说:“爹,娘,你儿没有出息,你儿不应该犯错误,你儿不应该这样地回到这里来!”然后从地上捏起一粒黄土,在嘴里嚼着,默默地走掉了。

  宽哥走到了镇上,又迟疑起来:这么快地回到西京,他去干什么呢?他是十多年忙忙碌碌习惯了的人,呆在家里他会急疯了的,那肥胖的老婆从娘家回去住了还是没有回去?回去了接待他的是怎样的嘴脸和言语呢?他就在镇上打问附近有没有个考古队,有人告诉,当然有考古队,考古队已经在这里一年多了”他们考证出了从子午镇一直通往北边沙漠地带的一条秦代的官道,队部就设在清华宫里。宽哥喜出望外,因为清华宫他是知道的,就在镇北十里路的一个村子,那是历代皇帝的避暑行宫。宽哥步行到那里,已是中午,清华宫依然旧时模样,宫前的石虎石狮还在卧着,苔斑如钱。那一排一排的石人,虽无头,却还在站着。旁边的场子里栽着一个篮球板,四周却开了一片园子,种了白菜,茄子已经摘掉了,稀稀落落的叶子,枯黄的赭色杆儿。考古队部就在这里,但清朴却随队去了秦直道,他已不是了队长,原本秦直道的考古工作也告结束,一部分人前日已回来,清朴得知就在子午岭左侧的山里有一个寺院,寺院已废多年,听说那里发现了晋画像砖,又领人去那里察看了。队部的同志得知宽哥是清朴的朋友,又打西京城来,要他住下来:说不定明日或后日清朴就回来了。但宽哥却来了兴趣,也要去看看那个寺院,队部就差一个小年轻领他当日下午走五十里山路来见清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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