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贾平凹 > 白夜 | 上页 下页
一〇


  夜郎欲说是够窝囊了,祝一鹤身上衣服也该换洗了,话到口边,又觉得还是见了颜铭,让颜铭说给她为好,却一时有了过去的长长短短回忆,侧了头去,不让阿蝉瞧见他的伤感。但这一侧头,却发现了那枕头边的床围处,有着密密麻麻的一片小字,字是用圆珠笔写的,极不正规,却都是“不死”,“不去死”,“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的话。夜郎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浑身的肉都在惊跳。他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明白这是为了什么而写出的字:在那多少个不眠的夜晚,灯光熄灭了,黑色的眼光却在黑暗里闪亮,这洁白的枕上是辗转磨断了多少头发,流下了多少眼泪?或许她想到了绳子,想到了电灯的插销,那楼台,大街上呼啸而来的汽车??但她终于在黑暗中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了笔在床围上提醒自己,鼓励自己,解救自己!更使夜郎吃惊的是,他只说痛苦是他一个人的,原来颜铭受到的打击竟也如此悲而且哀!这个时候,夜郎才觉知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不管如何,那一夜里,即使是一次意外吧,两人都毕竟是真实,以后的发展姑且不论,朋友仍是朋友,称哥呼妹的也仍是哥妹吧。夜郎一时额如鸡卵,印带悬针,不愿让阿蝉看出破绽,低头站了起来往客厅去,说:“祝老睡着了,我得走了。”阿蝉跟出来,疑惑地说:“你说走就要走了?你还没喝口水哩么!”夜郎已经出门下楼去了。

  街上雨暂住了,立即就有卖冰棍的女孩儿的嗓音,行人都将头从雨披里伸出来,争先恐后拥塞在十字街口,许多人便掉身往小巷里绕道。小巷恰属于被拆之区,虽未拆除,每隔五步,墙上就用黑墨画有大的圆圈,里边写着“拆”字。差不多的人家已经移居,门窗洞开,能看得清屋里墙上贴着年画和揭去了孩子的奖状、玻璃相框的白的痕迹。有几家拒不搬迁的,所谓的钉子户,门上贴着派出所限令搬迁日期的告示,户主趁机向行人诉苦,咒骂房地产商是某某长的小舅子,官商一体,将旧房折价太低,是借改造旧区发横财。一条狗就卧在一所空屋门口,一动不动,好事者掷砖头也撵不走——许多人都感动了狗的忠诚。夜郎推着车子,凡是见着还干净的墙,抬举了脚去蹬,一蹬一个肮脏脚印,要不是街上人太多,他差不多都要解了裤带去那干净的地方撒一泡尿屙一堆屎的。

  这种见洁白就想污染的心态,夜郎也觉得怎么会这样?便骑上自行车急驶,泥水哗哗飞溅了近旁的人,讨得一阵唾骂。不想就与迎面来的一辆自行车相撞了,双方同时倒在地上。夜郎是认得那人的,宝和酒楼的苗经理,请祝一鹤和他去吃过生猛海鲜席,临走了还送了蛇胆酒的,——忙着赔笑,要说个不是。那人爬起来瞧车子已经变形,遂大发了雷霆,训斥坐不了小车总得会骑车子吧?骑这么个烂车子还要耍威风,是越南战场回来的功臣,是给别人日下了孙子,是活烦了急得去火葬场呀?夜郎强忍着没有说话,卸下前轮在地上用脚踩正,重新安装能骑驶了,竟一把揪住了那人领口,一枚扣子也就蹦了,蹦在旁边的电灯杆上,再蹦回到水泥路台上,跳了跳,滚在脚下。吼道:“姓苗的,你骂吧!我听着你骂哩!”那人立即笑起来,装出很惊奇的样子,说这不是夜郎吗?怎么是夜郎呀?瞧我这眼睛,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了!夜郎说:“你认得图书馆的夜郎,认不得我这个夜郎!”

  又是礼拜天,佛的休息日。雨没有再下,院中的那蓬紫薇还湿着,花开了一层,叶子也肥肥厚厚亮起来。戏班要做许多纸扎,小丽认识一家纸扎店的老头,老头是世传的手艺,以前城隍庙会、八仙庵庙会所抬动的“金山”、“银船”、楼阁、人物、麒麟、自鹤、莲花座,十之六七都是他家扎制,如今庙会不兴,只卖花圈,又兼营了出售寿衣为生。小丽领夜郎去的时候,老头正在吃饭,小女儿在后院的场子里立于一个石碌碡上骨骨碌碌滚动着碾芦苇。夜郎把南丁山所开的纸扎的项目单一宗一宗讲述着给老头,老头也不看他,兀自在饭碗里放了盐、放了醋、放了辣面、放了味精,又放了一勺白糖和一盅白酒搅和起来,呼呼噜噜地吃。夜郎吃了一惊,也不敢多问,说:“师傅,这是戏班要用的,你可扎过?”老头说:“不就是囚寒林的吊笼嘛,‘火爆葵花’里的旋转葵花、纸吊嘛,总不会还让扎个纸的铁围城吧?!”夜郎说:“师傅是知道目连戏的?”老头说:“看过,没演过。”夜郎落个红脸,搭讪着去和那女儿说话:“你爹这吃的什么饭,酸辣咸甜一锅煮?”女儿说:“我爹脾气不好,你可别往心上去。他一辈子都是这么个吃法,身体倒好,七十七的人了,满口牙没掉一颗的!”正说着门里进来一个小伙,老头劈头问道:“卖啦?”小伙说:“没有。”老头说:“不是说得好好的,怎么就不卖啦?”

  小伙说:“不是我不卖,是人家不买??他撸了我,我也得撸了他!我得去寻王魁了,上个月见王魁,王魁就让我给他揽生意??”老头说:“这年头啥人都成经理了!”小伙说:“王魁说了,如果谁需要,割某某的耳朵,卸某某的腿,他绝对于得漂亮的。”老头骂道:“你人黑道呀?!”夜郎莫名其妙,悄声问那女儿怎么回事?女儿说,前日有人到他家,看中了一把太师椅子,要买的,说好了第二天来一手交钱一手取货的,可那天晚上他却动手把断了一条腿的太师椅子重安了一条腿,还刷了一层油漆,人家来了却不买了。原来那椅子是明代的红木家具,人家是文物古董商。

  那女儿说罢就也骂了:“你还去找人家什么呀?丢人死了!我要是人家,你就是不要钱给我,我用那生炉子呀!”小丽忙给夜郎使眼色,两人退出来。小丽说:“你看清那小伙吗?”夜郎说:“孬种小白脸。”小丽说:“他是这家未婚的女婿。你知道这人是谁?”夜郎说:“谁?”小丽说:“就是不认再生人的,戚老太太的小儿子。”夜郎叫道:“你怎么不早说?!”要返回去再看。小丽一把拉住,说:“你也是个神经病!那有什么看的?”夜郎才作罢了。

  往后,夜郎每日去纸扎店去看看扎制的情况,等宽哥,宽哥还是未来,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心想自己没能够联系到宽哥,怕那吴清朴已经去关中西府了,就多少有了内疚。这个中午从纸扎店提回了吊笼,便懒得出去逛,吆喝着在屋里要打麻将。

  菜贩小李刚刚卖完菜回来,因为久雨方晴,贩菜的并不多,小李卖得好价,情绪十分地好。夜郎去叫他的时候,他正拿了一瓶啤酒用牙启盖,藏躲不及,说:“老兄你这是什么牙口,这样有福?我每次喝酒都心里说别让你知道,可每次你都来了!”牙咬启不开,努力得脸都变形了。夜郎不屑地夺过瓶子,拿一根筷子头压在虎口去撬,只一下,盖儿就蹦了,提起瓶子偏第一口先喝了,筷子敲着小李的头颅说:“你小子啬皮是啬皮,可你前世欠着我的酒,你不让我喝也由不得你!”小李的头颅极小,脖子却粗,又喜欢常年剃个光头,剃刀刮得青光光的,如果没有那一双招风大耳,真像是伸出来的龟头。见夜郎先喝了一口,忙喊:“甭急,甭急。”手从脖子领口往里伸,掏出一个塑料纸包儿,解开了里边有一块臭豆腐一根牙签。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