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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郎说:“瞧师叔说的,还怪想狼的?!”丑老脚说:“可不,有狼的时候,人有危机,人也不寂寞,突然问发觉没有了狼,人倒活得不重要了似的。”夜郎说:“狼不吃人了,车却吃人哩!今日十字路口又轧死了一个女的。”丑老脚说:“这你说得对!现在人爱穿皮衣皮鞋,小丽,你换下的那双鞋是什么皮的?”女演员说:“羊皮。”丑老脚说:“可怜小丽你是羊托生上世的。世上这么多人是牛羊猪鸡上世的,自然会有狼也上世,你不见那些公配的自购的汽车都附了狼的魂吗?”女演员说:“那我生活在城里原来是与狼共舞啊!”夜郎就笑着说:“那小丽就不必去公园看狼了!”女演员说:“那为什么?”丑老脚说:“这傻女子!你没夜郎懂得城市,你见过城里的猫嘛,不逮老鼠的猫还算是猫吗?!白眼狼来啦!”丑老脚突然低了头,吹茶缸上的一层雾气。夜郎抬头看了,见是南丁山一晃一晃敞着怀过来了。女演员便盯着南丁山的眼睛看,说:“班主果然是三白眼!”南丁山说:“嚼我什么舌头了?”夜郎说:“说你三白眼好看哩!”惹得丑老脚也笑了,才喝到口里的茶也喷出来。南丁山就说:“夜郎,师叔忙着哩,你只管在这里嗑闲牙!你在图书馆写过材料的,没事了你帮着整理脚本去吧。”夜郎说:“写材料是一把剪刀一瓶糨糊照抄报上社论和文件的,哪里就会了编戏?!”但还是拍着屁股上的尘土去戏班的办公室了。

  编剧的是雇请的一个老学究,一副水晶老镜,一嘴花白胡子。捻绸褂子的前胸和衣襟满是烟火烧成的小洞。夜郎去了,提水,买烟,洗换那擦汗的毛巾,老学究也不理会他,一边整理誊写脚本,一边吭吭哧哧念唱。夜郎便取过整理出的看了,是第一页,上面写道:“搬目连五本”。夜郎说:“目连戏就是目连戏,怎么还有个搬字?”老学究说:“你不懂!”夜郎说:“这是为啥?”老学究说:“搬目连与演出其他剧目的不同之处在于,搬目连所搬来的绝不仅仅是若干本戏,与之一同被搬来的,还有镇台的灵官,提鬼的五猖,作法事的和尚道士,以及分管阴事阳事的掌教师,就是驱鬼避邪,保佑平安的作用。还不懂吗?举个例子,你去商店买了一尊菩萨,为什么不叫买,叫请?懂了吧?”夜郎还是不懂。又问:“听班主说,目连戏是四十八本的,这怎么才五本?”老学究哼了一声,说句“戏是戏班的儿,愿意怎么演就怎么演”!不再言语了。夜郎就不敢多说,拿过第一本《灵官镇台》来看:

  人物(以出场先后为序)

  太白金星任善/二化身/掌教师/寒林借事

  /大爷/二爷/三爷/掌标子伍猖/一报马/二报马/三报马/于丸声/云牌、金童玉女。迎神仪仗队若干人。

  [打“粉火”跳云牌(堆“天下太平”),接太白金星上场。]夜郎看得眼花,又取了第二本来看,上边写道:

  《刘氏出嫁》人物付崇/付妻/刘氏/付相/刘母/刘贾/姨娘/二傧相/掌教师/厨师/媒婆/舅爷/打报场,化缘和尚。轿夫、家院、丫头各四。伴娘。迎亲客人若干人。送亲客人若干人。

  [“打游台”。]

  夜郎禁不住又问出口:“这么多神神鬼鬼的角儿,‘打游台’是什么意思?”老学究不写了,将硬腿水晶老镜往桌上一丢,叹了一口气。夜郎知道是讨厌了,顺门就走,从窗外往里一瞧,老人家从怀里掏了一小瓶白酒来喝,两片嘴唇咂得吧吧响,便小跑着去街上买了一碟酱狗肉,一碟香菜青椒萝卜芥末三鲜丝,无声地放在桌上了,兀自又去看那脚本。

  老学究各样吃了几口,说:“你是问‘打游台’吗?所谓‘打游台’,即是在正式演出前,观众及戏班内的人,手执黄表纸三角小旗,踩着曲牌节奏,在‘阴台’上绕台行走。‘阴台’就是在舞台前临时搭起的台子。在‘阴台’上绕台行走,是戏先演给鬼看,后演给人看,可保证戏演出无事故。民国三十五年有戏班在关中东府华州搬目连,没有打游台,结果戏演到一半台子起火,烧死了五个人。这‘阴台’,凡人上台一走能消灾免难,逢凶化吉的。”夜郎觉得稀奇,又问起“打报场”是什么角色,“掌教师”的身份是什么,“五猖”有无具体名目,如何纸扎吊笼,如何挽诀、喷咒水、贴禁符?老学究就笑了,说:“你得慢慢来嘛!这整理出的前二本你拿去复印十份吧。”夜郎去街上复印了,又买了一瓶白酒、一包鸡脚、一包鸭掌、一包豆腐干,交给老人家,自己往别处闲逛去了。

  夜郎骑了车子先去了祝一鹤家。祝一鹤比先前更是痴傻,却也白白胖胖。自从被撤了秘书长职务后,他就蓄了胡子。夜郎嫌那胡子黄而发卷,并不好看,祝一鹤就是不肯,现在越发芜杂,满嘴连同下巴毛烘烘罩着如茅草。夜郎进去,祝一鹤才吃毕饭,向他注目,说不出话来,嘴是否动着,胡子挡着也看不清,上边粘着米粒。夜郎就诉说保姆阿蝉怎么不把胡子擦干净?阿蝉便用湿毛巾在祝一鹤半个脸上捂捂,然后拿两个挂衣的小竹夹,将胡子分两边夹了两撮,点一支烟让叼了,靠在床头上吸。夜郎陪着祝一鹤坐了一会儿,祝一鹤的烟还在嘴上叼着,人却头歪了靠床瞌睡了。他取下烟头,瞧阿蝉在厨房里叮叮咣咣洗涤锅碗,有些话想对她讲,又不知怎么讲,心里酸酸的。斜对面的房门开着,原本是保姆一张床的,现在却多了一张,夜郎心下疑惑,走过去看了,却认得那床上的被褥是颜铭的,她的那一件玉色团花软缎旗袍也挂在床边衣架上。阿蝉从厨房过来,手在围裙上擦,说:“我怎么称呼你的?”

  夜郎说:“就叫黑哥。”阿蝉说:“铭姐老说你。却不见你来的??你姓夜,怎么叫个黑字音?”夜郎说:“一叫夜字,音成了‘爷’了,谁肯叫的?夜也是黑,所以都叫黑字音。”阿蝉就仰着蝇面发笑,一嘴的牙龈都露出来,说:“今日早上醒来,铭姐说你今日要来的,我问是打来电话了吗?她说是她刚才做了个梦,我说那才不来了的,前半夜的梦是正的,后半夜的梦是反的,人家在戏班里,吹吹打打,又快活又发财,怕是把这边都忘了的!没想你倒还真来了呢!”夜郎说:“戏班才组建,虽是打杂,也够忙的。”阿蝉说:“忙么,戏班里有漂亮演员,有说不完的话嘛!”夜郎说:“我这嘴脸,立脚都立不稳,心里还能长什么花草?颜铭也睡过来啦?”阿蝉说:“这你还不知道吗?她去时装表演啦,先前租借的房子她说风水不好,睡着只害心口病,我就让她住过来,反正祝老家地方宽,我也有个说话的人——要不一年不出去,我也不会说话了!”夜郎说:“这也好。”坐在颜铭的床上。床靠了西南墙角,墙上用图钉钉着白底蓝花麻纱床围,床单是纯白棉布,枕头也是白枕头。阿蝉说:“铭姐干净,她一来倒显得我窝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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