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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阿尔丹讲《米拉波桥》。那是他第一次知道法语音质有多美。塞纳河在米拉波桥下扬波……爱情消逝了,像一江流逝的春水,爱情消逝了,生命多么迂回,希望又是多么雄伟。他终于笑了,咱俩坐的这家咖啡馆也有这首诗。难道不是天意?柳小柳是在这一天和所有女生一样,嘴里不停地谈论着你的朗诵、你的博学、你文雅的仪表。你请她晚上去你宿舍喝真正的法国咖啡。她说不知该不该。她应该明白。但她还是去了。

  “是从那一刻开始,”阿尔丹声音浓重,却毫无嘶哑,“我和她便落入学校的监视盯梢之中?”

  他点了点头。第二天,柳小柳便被叫到校外事办公室。要她交代。交代什么呀?她给吓傻了。包括你上课下课递给她的纸条,送给她的书都被勒令交出。从那天之后,她很少在课堂上出现。不久东西搬出宿舍,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她可从未告诉过我。只有一次,我给她我用毛笔从《采薇》里抄下的句子——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她转身离去时眼里含着泪。可一个月后,上课时,那个早晨,我突然发现她的座位空了,以为她生病了,但一周过去,那座位仍空着。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阿尔丹的叙说方式几乎和书里一样阴冷,语言略转平常,撞击力毫不减色,直逼所叙说的内核。他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晚霞的余晖已在他身后转换成一片混沌的天青色。“那段时间,我在火车上过日子,从北京怒喊到南京,从南京绞尽脑汁到北京。”

  他胸口像有重物挤压,缓不过气来,且渴得厉害。他猛喝一口啤酒。不久学校里便传开了,柳小柳生活上的问题,是政治问题,叛国!看着你像个受伤的猛兽四处碰壁,我承认自己内心潜游着快意,哪怕她不仅不敢再理你,连我这个平日里她最信赖的人也不理。可笑的是,我的快意只一瞬就结束了,我也看不到她。打听了整整半年,才知她先是被关起来,然后才被送到四川大学法文系,去写检查。你想象力再丰富,也不会找到成都去。

  有几次,我在校园里看见你,两眼炯炯却无神,东瞧西顾,掉魂似的。我知道你在找什么。我没有上前跟你打招呼。你身后有几个“跟班”,谁和你说了话,都得去党委报告。走过种满万年青的花坛,听见你在叫我的名字,只能当一阵风吹过。况且,我也无话对你可说,甚至,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不愿你嗅到一星她的蛛丝马迹。

  “后来呢,”阿尔丹紧追不舍,“我被赶出中国后?”他去了一次卫生间,为了放松那些啤酒的压力。抽水马桶在哗哗地响,他洗手时不愿往镜子里瞧。不看还行,若看到那形象一定让自己感到难堪。这个已被夜色笼罩的时候,他仅仅是甩了甩头,想把披挂在头上的靠不住的灯光甩掉。

  当时,教书的一群法国青年男女,无数的风流韵事,喝酒打架,把那个“文革”前的古板校园弄得浪漫无比,很明智地只是在法国人之间。只有这个阿尔丹像一副书生样子,文质彬彬,矜持自重。用功的学生都喜欢他,保卫部门却觉得这样的人更危险,对他的行踪监视最严,也许是他常到中文系听明清文学课引起麻烦。

  “后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接着阿尔丹刚才的话,“后来便不上课了,造反了!各自拉起一帮人闹革命,用红宝书,也有刀枪。”

  “最后是军队押着‘复课’,也就是坐在教室里读毛著。大学生得压一压才懂乖巧。你是六八届毕业的,你一定见过她,对不对?”

  “复课?”他眼里闪过柳小柳。就是那时,趁一片乱糟糟,她从成都回到南京家中,到学校来,见没人注意她,便索性住回了原来的宿舍,家中已不能住了。

  他在路上见到她时,吓了一跳。几年不见,二人都变了许多。她清瘦,眉目凄冷,添了几分沧桑,但比以前更美。而他正因造反太积极,现在面临被军队支持的对方组织清算的危险。她转头离去,没有理他。难道我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我没有出卖过阿尔丹,我没有告过密。她怎么能对我这样?

  她心里只有那个法国佬!他忿忿地想。咖啡馆里人更多了,唱机上响着一支舞曲。趁着酒劲,认识和不认识的顾客在酒柜前跳舞。烟雾中夹有女人快乐的尖笑、男人应和的吼叫。气氛热烈。

  对面的阿尔丹又开始拿起烟斗,装烟丝,点火。

  侍者送来一杯啤酒。他从皮夹子里掏钱,他搞不清,也不想搞清这已是第几杯了。

  阿尔丹抽得不多,只是在不断用大拇指压烟斗里的烟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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