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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能见阿尔丹吗?”他被自己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

  “你?”苏珊娜似乎没想到,“让我来想想办法。你知道他那样的人,造反失败后,性格乖僻到记者、出版商、经纪人都不理睬,有时连我在内。我会找到他精神状态好点的时候跟他谈。不过,你想见他,只是对他的作品感兴趣?他向来不见仰慕者、研究者。”

  他感到苏珊娜不是在奚落他,而是在撕他多年来层层加厚的茧。缝裂开了,语言一下子“腾”地冒出来:“好吧,你告诉他,说我曾在南京大学读法语,我上过他的课。”沉吟了好一阵,他才稳住,尽量转用另一种口气,“这也是我不愿同意你的论文题目的原因之一,那题目不适合你,你对我的国家实在太不了解了。”全是竹椅,椅背和四条腿用同色的麻绳加固绑紧。桌子铺着粉红色的桌布。每张桌上一个玻璃瓶,插了一枝新鲜的白玫瑰。唱机低低转悠着一首古老的民歌,不时有人跟上机器哼唱。色泽不一致的酒瓶、弓箭、火药长枪装饰四壁,还有一些好看的小旗。椭圆形镜框里是二战时法国西岸诺曼底的城市被飞机炸成废墟的照片,这点和其他咖啡馆不一样,那些店总爱挂几幅莫奈或雷诺阿的复制品。

  酒柜在最里处,暗暗的灯光。他要了一杯咖啡。柜台上端向下倾斜的屋梁,不知谁的刀雕刻的一排歪歪扭扭的线条,仔细辨认是一行字:时光消逝了我没有移动。这是阿波里奈尔诗里的句子,也许是阿波里奈尔刻的?也许《米拉波桥》就是在这里写下的第一行?也许这首诗,是绿珍珠这名字给他的启发?他端着杯子的手颤了颤,咖啡并未溅出。

  他在临街的落地玻璃窗角落坐下来。这位置能看见进门来的人,还能透过玻璃,不被人察觉地纵观露天桌椅。店外店内顾客加起来约二十人,大多是旅游者。他不也一样?客居异乡,一个无根的孤魂。常客大都在吧台上,他们喜欢和酒保、侍者或熟面孔攀谈。一个穿红衣的西班牙女人,独自坐在一隅,啜酒,抽烟。她抽烟的姿势很美,一头黑发浓密地披泻肩上。

  里外扫视一遍后,他可以肯定阿尔丹还没到。没有一位顾客是抽烟斗的法国男人。苏珊娜在电话里说的这个标志很明显,现在有这耐心抽烟斗的人真是太少了。法国人约会很少准时,尽管阿尔丹一听他的名字,便要求在尽快的时间内见面。他对这种急切相当理解:和他不同,他是拒绝过去;阿尔丹呢,则一直生活在三十年前的记忆里。

  桌上这杯咖啡喝到尾声,墙上的钟已过了约会时间五分钟。他第二遍扫视店内店外顾客,发现露天桌椅旁一个上了年纪的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斗,放在桌布上,慢慢打开扁平的银盒,将里面的烟丝放入烟斗里,一边眼睛左顾右盼,一边把烟斗含在嘴里,用一根手指压紧,动作挺别扭。他看清,那位先生,左手从藏青色西装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手指抖动,想点火,划了三次才点上。难怪他喜欢用右手。

  即使是三十年过去了,阿尔丹今年应当五十六岁,怎会如此?头发稀疏、灰白,脸上皱纹虽不是连褶带叠,但下颚突出,瘦削,下巴有一道新伤,与脖颈的旧伤疤形成呼应。那双眼睛,和自己的一样布满血丝,是曾见过的,和书上的照片吻合的——那可以掩盖一切璧瑕的黑白照片,只留闪光灯下最智慧光辉的一面。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料到阿尔丹会是这么副模样,忽略了他的存在,他一直坐在那个与自己呈四十五度角不远不近的位置。这个人早就到了,但他绝没有想到此人是阿尔丹微弱的可能性,根本没多看一眼。

  他招呼侍者,要了一个大杯黑啤酒。他平日滴酒不沾,此刻,要啤酒是为了让自己镇定。

  渐渐地,人多起来。来了一大群日本游客,几乎坐满了露天桌椅剩下的空位。他想,这也好。阿尔丹没法在咖啡馆一下子找到他,东方人的脸差不多,尤其三十年后。喧笑声压倒唱机上的音乐。阿尔丹打了一次电话,然后回到座位。要了一份白兰地,从盒里抓出烟丝,放入倒空的烟斗里,用右手划燃火柴,点上,抽起来。阿尔丹显得很安静,似乎知道约见者确实已出门,肯定在路上,遇到特殊情况,正值交通高峰时间。那个西班牙女人移到酒柜前,脸上一团冰在融化。他收回目光,用手抚了抚额前的头发,握住酒杯。他感到自己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直走到阿尔丹双人桌的对面,那个位子是为他空着的。很好,彼此不用介绍,也未握手,更不需要客套地问候,而是像经常见面的朋友一样。

  他把酒杯握得紧紧的,他很想问阿尔丹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自虐自残?这时,他听见阿尔丹在说:“我知道你喜欢柳小柳!但我不是有意的。你明白她让人不得不喜欢,不得不爱!”

  还是当年年轻英俊的法语教师,一点也没变,变的是外壳。他和阿尔丹两人太像,又太不相像。来见阿尔丹是为了柳小柳,为了找一个可以谈论柳小柳的人,还是真心想帮帮当年的对手?种种因素,可能都占一些。当年知道底细的人,尘灰一样失散,渗水一样出国,五洲四洋,连一丝波纹、一个影子也不剩。老的老死,病的病死,苦的苦死,更多的是麻木不仁,福祸都一样。哪怕是中文通,一个外国人要想弄清怎么一回事,不过是性急地做了一个白日梦。那么混乱的年代,发生过太多说来惊人的事,有几件水落石出,追问得出个因由?

  太阳沉入西边,树丛和凯旋门镀上神秘的红色,阿尔丹脸转暗,些许逆光擦过他的面颊、鬓角的白发、肩,眼睛更为闪亮。他一动不动注视着,第二杯啤酒顺畅地滑下喉咙,沉郁地飙出一种引导他往下说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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