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虹影 > 上海之死 | 上页 下页
二十四


  “等你长大了,塔就倒了。”休伯特说。

  “我真能看到塔倒下吗?”于堇闭上眼睛,渐渐进入睡眠之中。

  “你能看到,我是看不到的。”他说。

  我长大就是为了看比萨斜塔倒塌!于堇和男主角身子擦着身子,脚跟交错,她侧过脸来,好久没有朝一个异性迷人地笑了。来,手臂展开,打开身体,交出你的那颗忧伤的心。让我整个的生命迷恋你。对不起,你的手不要捏得这么紧。

  音乐停止,于堇看见笑容从男主角的脸现出来,台下观看的人在拍掌。她下午要赶到虹口,一分钟都不能浪费。她对男主角温和地说:“那么,我们再来合一遍台词的部分。”“对对,这一段。”两人往下进行。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不能让你从我手指缝间消失无影’。就是这一段,再来一次。”女:父母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让我见你。可是在黑暗之中,我依然能看见你。我愿意为你做一切。

  男:那些天你连一个口信也不捎来,我急坏了,难道我在你的心底比一根卡住你喉咙的鱼刺都不及吗?

  女:(微笑,走向男主角在泪水流淌下来时跳舞,在岛屿消失在海面之前跳舞。

  男:都说你有着猫的眼、蛇的身子,狐的脚。都说喝上海啤酒、剥着糖炒栗子花生米、再来一颗雀巢牌朱古力糖,就是幸福的人,亲爱的,你幸福吗?

  女:青山隐隐,败叶萧萧。那时节,天际乌鸦零乱地飞。你感觉到了自己是一个失败者?

  男:请原谅。我的确感觉到了这羞耻,却只得说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谭呐的助手一直坐在台下观看。于堇看第二次手表时,助手知道时间到了。他站起来,腼腆地对男主角说,“今天你就让于堇小姐先走。你们接着练。谭导过不了多久就回来。”看到于堇拿起皮包,男主角递上她的绒线外套和丝绸围巾,他说:“这是我这一生跳过最不能忘的一次舞。”那双眼里有火焰。她嘴唇露出一丝微笑表示答谢,一句话没说,匆匆往外走。

  助手快步跟上来,“于堇小姐,对不起,我帮你叫了出租,早就等在外面。”于堇这下定眼看了看这个外表毫不起眼的人。没等她说话,他客气地走在前面,去帮她推开门,到了大门外,一辆出租车停在那儿。

  昨天晚上于堇找到租界巡捕房,那里马上有人给她说明情况,说是以前的了解弄错了地方,倪则仁并未关在沪西汪伪76号,而是在虹口的日本上海陆军部监牢,日本方面已经通知公共租界巡捕房,允许她下午三点去探监。

  但愿今天这个大糊涂蛋倪则仁见了她,不会吵起来。毕竟他们已经三年多没通音讯,互相之间很生份了。

  她在香港时,谭呐写来好些信,当然都是催她赶快决定是否出演《狐步上海》女主角。记得有一封信里,他说得很好,比《狐步上海》里台词更精彩――你要面子,我要面子,谁都要面子。这上海孤岛就是大家的面子――大家暂时维持。一旦全撕破面子,这上海也就不再存在。

  26、孤岛在下沉

  虹口日本上海陆军部,是一座巨大的钢筋水泥建筑,森然怪物似的城堡。里面附设特殊监狱,从旁边的一个钢卷门进出。下午三点,于堇刚跨下汽车,料不到记者们马上围了上来。天知道这些门槛精的家伙,是怎么打听到她要来探监的消息的。

  中午时下过一阵暴雨,天气已经很冷,典型的上海阴雨之冬,虽然气温不是很低,十度上下。于堇赶快从皮包里掏出墨镜戴上,有记者扛着笨重的相机。她对付这些人有经验,每次镁光灯咔嚓一下之前,她的手已经挡住脸,她不想被人拍照,拿去做文章,谁知道拍出来的是不是报纸要的“寡妇相”。

  “请问于堇女士准备如何提出申诉?”“倪则仁究竟是否重庆方面驻上海人员?”“你对称你为‘现代孟姜女’如何看?”于堇毫不客气地把这些人推开,她向来不会回答愚蠢的问题。很多事情,她一旦忍不住开口说一句,就没法止住报纸添油加醋,到最后真真假假无法说清。上海报纸一向就是这样不负责任抢新闻。

  “请问于堇小姐《狐步上海》何时正式开演?会不会误期?”于堇听到一个女记者的声音,马上停下脚步,抓住这个题目好好做文章:“下个礼拜天,在兰心大戏院正式公演。”她语气和蔼地说。

  “你丈夫的事会不会……?”“我这个人艺术至上,对上海戏迷负责。下刀子雨,也不会误期。”“这么快!听说你才到上海不久……”“这点你们放心,再难的戏,我从来没有演砸过。谭呐导演早就把剧本寄给我,精彩得邪起了!”于堇说,“我刚才还在兰心合排,已经天衣无缝。”“据说剧本是莫之因先生的大笔。”“莫先生是剧坛高手,此剧绝对采得上海神韵。”说到戏,于堇的话就是一串串的,惟恐没有占满记者的耳朵,抢掉他们原先准备好的话题。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说:“届时,兰心大戏院,各位请给面子,我于堇敬请诸位记者光临捧场。”在监牢的大铁门口,她转过身来问:“哪位记者先生小姐尚未得到首场雅座赠券,请给我名片,保证这两天寄到。”几个记者一听这话,马上递上名片,她一一收好,然后才对门口的卫兵说她是应约到这里来的。

  钢卷门渐渐升起,卫兵挥挥枪,让她进去。钢门隆隆降下。隔开的院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了。回头看,里面也有扛着刺刀的日本兵守在紧闭的钢门口,岗楼也是卫兵们严密地把守着。两个监狱小头目的人站在她身后。他们走过一段石砌的路,拐过一幢没有任何门的建筑。又走了一程路,就到了一个中间有铁格栅的接待室。

  里面的人说了一句日文,好像是叫她坐下等。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穿着长条子狱服的倪则仁,从里面走了出来。于堇一怔。当昨天巡捕房通知她到这个地方来见倪则仁时,她就想象,倪则仁三年半的恣意享受变成一个什么样的胖子,就是从来没想到倪则仁还真的穿着囚衣,而且还真的手上戴着铐,腿踝上套着镣。她一直认为仗着有后台、做事无顾忌的倪则仁,坐牢也是软禁而已,不会真吃苦。她真的完全没想到他落到这副惨境,一个37岁的人,看上去像50岁,未老先衰。

  倪则仁颓然坐下,在格栅对面。这次面对面看清楚了,于堇很吃惊,丈夫的样子不是装的,这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一直走着好运,哪怕他的投机生意再肮脏,都没有被人抓住,没有受过一次苦。现在手上、脸上、颈上,都有被拷打的伤痕,一向仔细梳理的头发,上面结了血痂。他的眼睛从来精神十足,怎么熬夜也不累,现在黯然无神,目光呆滞,甚至连对面坐着的是谁都不在意了。

  可能天气太凉,坐到冷板凳上,使他打了几个喷嚏,鼻涕都流了出来,他用袖子抹抹。

  可以看得出伤痕都是新的,似乎就在这两天受的刑,但是绝对不像是假的。

  那么,于堇想,就是在她到了之后,他才受了刑。

  于堇心里马上明白了,这不是戏,倪则仁也不是情愿扮黄盖,但这的确是苦肉计,做给她看的,目的是什么呢?是要她付出他们想要的代价?

  她心里突然一酸,双手伸过格栅就抓住倪则仁的手。

  “是我,你的堇。”他苍白的脸朝她这边瞧,很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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