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虹影 > 上海之死 | 上页 下页


  不一会儿,景色就模糊了:雨水毛茸茸地覆盖了玻璃,像戏里唱俗了的词:行人欲断魂。

  车子过了九江路,于堇顺手抹抹玻璃上的雾气,出现了熟悉的场景:路人撑着中式伞西式伞,穿着各色雨衣,小贩挑着担子,戴着斗笠披着雨蓑。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她摇下车玻璃,雨比刚出生小猫爪子还细巧,潮湿的空气中竟有幽幽的香气,像玉兰,也像栀子花。她心一动:这是种久违的气味,而且一个少女撑着一把描红花的油纸伞迎着车子侧身而过?

  突然好多早已忘怀的旧事纷纷涌来。她赶快掉转脸,去瞧街的另一边。

  出租车停在国际饭店黑大理石贴面的大门前,于堇再也无法怀疑自己回到的地方是上海。包着红头布的锡克人门卫,恭敬地举着布伞出来迎接,上了台阶,又替她打开饭店的大门。走进几步,她发现自己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厅中,在这一霎那她的举止像一个茫然失措的孩子。

  经理迎面而来,拿起于堇的手礼节性地吻了一下,她眼前一阵晕眩,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舞台。

  “很高兴见到你,密斯于。”“是索尔。夏皮罗先生吧?真高兴见到你!”于堇眨着眼睛缓过劲来,用英文对经理说。夏皮罗四十岁不到,中等个子,肩宽,脸有点圆,模样很敦厚。

  这儿仍是原样,大楼外墙是花岗岩及釉面砖,里面却是乳白色大理石,浅色砌石,甚至连豪华的吊灯,那柜台的茶房也是同一张脸庞。

  她想想自己这几年来,搁浅在香港,那深蓝的海水,并没有冲淡留在心底的黑暗。

  “请叫我索尔好了。”索尔。夏皮罗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密斯于,你美貌如昔,而且比电影里还美貌,时光对你真是青睐有加。”他虽然是犹太人,在奥地利长大,口音却比英国人还英国,温文尔雅,不折不扣的王家英语,咬音吐字柔软而有戏剧腔,完全没有他的母语德语那种高亢。

  “时光”这词让于堇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其实她和这个夏皮罗以前未曾见过,夏皮罗对她那番恭维也不过是看到过她的剧照而已。她注意到他的头发刚开始花白,却已经高度谢顶了。

  但是他穿着洁白的西服,黑领结质地很好,戴得不偏不斜。双肩上一点灰尘也没有。这个人的整洁,给她一个不错的印象,而且是个有心人,知道于堇最讨厌别人叫她“太太”或“夫人”。看来首次见面之前,就把应当知道的事弄得一清二楚。

  她微笑了,客气地说,“听人说起过你,索尔。不过这个人怎么会忘了提醒我:你特别会说奉承话。”“我的话实实在在。”夏皮罗摇着头,好像在跟人斗气似的。

  “那么19楼1号也没有变吧?”于堇的声音里有一丝不确信。

  “巧了,正好1号空着,真是上帝的安排。”“爱艺剧团要上新戏,让我来演一阵。戏演完就走。住高一点好,省得人打扰休息。”“我当然明白,”夏皮罗陪着于堇走向电梯,“我会关照注意。”饭店的仆欧早已从出租车里提来于堇的行李,等在一旁。于堇跨入电梯,向夏皮罗挥手:“回见了,谢谢。”她说完侧过身。

  “H先生说,会尽早见你。”夏皮罗温和地说。

  于堇吃了一惊,转过脸来。

  “他说在他见到你之前,请你千万当心自己。”“怎么当心?”于堇犹疑地看着夏皮罗,但是她没有对他说,而是在心里这么想。电梯门已关上。电梯一直把她送到十八层,这楼层只有三个房间,都是高级公寓客房,非常安静。她跟着侍者,走上扶手走廊,从旁边上楼梯,到楼上,这儿没有电梯。

  她记得一清二楚:这个号称远东第一大厦的二十四层楼饭店,有二百多个客房,十九层是客房的最后一层,只有两套房间,另两个房门是露台和通道门。再上面就是机房水房和冷藏室,塔顶还设有了望台。实际上地下还有两层,装有锅炉房等设施,另一半地下室特别加固,防火防水防爆炸,租给各银行安置钢质保险柜,另门进出。

  侍者打开门,请于堇先进去后,才进到房里,殷勤地准备拉开窗帘。但是于堇抬起手来,止住了他,并拿出小费,侍者知趣地告辞了。

  仆欧把行李送到,他从另一个电梯上来。

  他们的脚步声都很轻捷,关门也是如一阵微风无声无息。几分钟不到,这房间里就静得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于堇走过宽敞的过道,经过沙发椅桌的客厅,向右直接走进卧室。

  她静静地站在窗前,拉开窗帘,忽然间,整个眼界被熟悉的景色占满,大上海无边的建筑苍苍莽莽,似乎在缓缓沉沉转动。于堇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生了根,不像刚从船上下来那么悬空了。

  转身坐在椅子上,她蹬掉皮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觉得舒服多了。地板上的高跟皮鞋,雨中走来,干干净净,一点污渍也没有。

  茶几上有一青瓷盘凤尾花,红得热烈,羽毛状花穗浸出香味,好像在回答她心中的问题:今生今世,不会第二次开花。

  晚于堇一步,夏皮罗进了旁边一台电梯,但他只到十八层,进了1801房间。雨水的细丝线贴着窗玻璃,朝一个角落流淌。他干脆打开窗来,用手去摸那个角落,窗台的水泥好像有一丝微小的裂缝,浸透雨水后,才看得出来,好像专显示给他看的。

  七年前盖的饭店,依然崭新。这个世界上的人,专事枪林弹雨破坏,房子却比人长久。多少代之后人尸骨无存,可能这国际饭店照旧傲视上海?

  他关上窗子,走到桌子边,拿起电话找到人,一清二楚地说起来。

  3、爱艺剧团

  下午两点,在爱艺剧团小小的办公室里,团长兼导演谭呐焦急地搓着手来回转圈――助手告诉他:于堇来过电话,人已经到了上海。

  谭呐刚才只是肚子饿了,出去找个地方打发午饭,吃碗阳春面,恰恰就错过这个等了一个多礼拜的电话。

  其实他有预感,久等不至的于堇,很可能今天会到上海。只是怕双方错过,他才未去码头接她,而是在这里坐等。

  老板娘添煤下面时,谭呐第一次发现这个瘦瘦的女人手脚慢得恼人,围裙都系得歪歪扭扭。因为细雨,气温比往日冷。他穿着暗条纹的裤子,上衣是中式棕色夹绒套衫。似乎有意看得清楚一些周围情况,坐在对着门的地方,凉风贴着皮肤窜。看着湿湿的马路上的人影,他心里惴惴不安。

  雨伞搁在凳子边上,只有几滴水珠。桌上的酱油瓶和醋瓶换成细高颈的小壶,旁边一桌仍是原来的瓶子。

  老板娘端面上来时,他正好猛一回头,差点撞翻热腾腾的面碗。他气得想骂人,但忍住了。老板娘倒是好性子,笑着给他放好碗。上面漂了层绿绿的葱花,冒着一股香味,平时在解饥之前,他觉得这味道特别好闻,总是借此给自己的嗅觉一点儿挑逗,本来就是要把油吹开才能让汤面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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