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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我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把握,他想到的摩登伽女其实就是筱月桂。

  那天是周二,一周中惟一的一天她不上台。午后光线黯淡,天色发青。晚上只有一个应酬,与《时报》的主编吃饭。主编先生是上海名笔,要亲自做个采访,俨然是给面子的事。她打开衣柜,在长袖旗袍外披了根红丝绒围巾。

  时间还早,她想去逛逛店铺,看看有无喜欢的瓷器,选选布料,请个师傅来将沙发套子换个颜色。以前的那套绿花树知更鸟的花纹,被六姨太的娘姨弄破了很大一条口,本想补,每次看到这个裂口,就感觉不对,索性换掉算了。

  平日这些事,都不必她做,可是她好久不逛街了,走走散散心也好。

  买完东西后,她便到老顺茶楼去。

  茶楼老板见到她,很高兴,“黄老板刚走。”

  “没关系,我只是顺路来坐坐。”

  茶楼老板四十来岁,小个子,模样倒老实,给她泡上一碗茶,便坐在她对面,聊起来:“黄老板刚才在生气。”

  筱月桂喝了一口茶,听他说下去。

  原来黄佩玉与丝绸商唐先生闹上了。此人花了大把银子,买得车号001的牌照。黄佩玉不依,上海滩第一块牌子绝对应该属于他姓黄的,这才能在上海滩挣够面子。他派手下人去找唐先生商量,愿出高价连车带牌照一起买。

  可是唐先生不买账,来来回回谈判,总说三个字:“勿来三。”

  今天又找人去谈了,才知那辆车被藏起来,不用了,说是要另买一辆新的。黄老板拍了桌子,大骂:“老不死的!”还派了一帮人去唐家收拾他。殊不知其人十分精明,早就花钱接通了巡捕房的警铃。结果那帮人到唐家,发现一穿布衣像佣人的老头在花园,不知他就是唐先生,倒被他骗去楼上:“我家老爷在楼上。”等那伙人上楼后,这假佣人去门旁一侧按响了警铃,巡捕即刻赶来,结果黄老板派去的人只有从楼上跳窗逃走,狼狈不堪。

  筱月桂递给他一个小包,里面是银元,声音很低:“一点心意。”

  他点点头,声音更低:“谢谢筱小姐。”摸着沉甸甸的布包,他有些纳闷地问,“这个月怎么两份?”

  “以后我就不常来,有事可直接打电话到戏园找我。”筱月桂站起来准备走,声音大些了,“今天这茶真不错。”

  “是新来的龙井。筱小姐喜欢,就请带些回家喝吧。”

  这时余其扬走进茶楼,他高兴地对筱月桂说:“这么巧,你有空来喝茶。”

  她说:“我还以为你不肯在上海滩混了呢,怎么躲在这儿?”

  茶楼老板从里屋拿了一木筒茶,交给筱月桂,便知趣地走开了。

  余其扬穿着长衫,精神焕发,兴致也好。“好久没有见到,怎么一见我,就要走,坐坐吧?”

  筱月桂说:“时间不早了,我约好了人在凤雅酒楼吃晚饭。”

  余其扬送她到茶楼外,走了两步,天突然阴沉下来,乌云压顶。余其扬说:“等我一会儿。”一分钟不到,他拿了把雨伞递给筱月桂。筱月桂看了看他,想问他关于六姨太的事,可是她突然觉得无法说出口。这种事,若不是他,这么问太难为情;真是他,更难为情。

  “你怎么有事闷在心里?”余其扬说。

  “没事。”筱月桂看看马路上的车,“只有天打雷,下不下雨还难说。”

  “小月桂。”余其扬突然改了称呼,自从她与黄佩玉在一起后,他就没有这么叫过她,其实自从七年前的那个凌晨她把他推出一品楼的大门外,她就未再听见他这么叫自己。她的眼睛突然有些湿,赶紧掏出手绢来,为了不让他看见,微微转过身。她以为他会说什么,结果他说:“还是叫一辆车吧,天可能真要下大雨。我晚上有事,不然,我送你去。”

  筱月桂向前走,她很失望,“不用了,我走走路,何况离凤雅酒楼也不远。”见余其扬准备返回茶楼,她实在忍不住了,“晚上该不是又要会六姨太吧?”

  余其扬马上脸板了起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筱月桂停了下来,看着他,“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了,在假面舞会上。”她本想说,他就是那个抱她的白巾道士,可是没有说出来。若他否认,她等于先承认到处找他,不是自讨其辱吗?

  “老板让我陪她去,我就陪。”他大概觉得过于严肃,反而坐实筱月桂的怀疑,改了口气。

  “听我一句话,别陷进去了。”

  “其实她人很善良。”余其扬说,“你把问题看偏了。”

  但愿是她想错了,她心里突然觉得委屈,一开始自己就是作为别人的女人与身边这个男人相遇的。命就是这么安排的,谁挨得过命?

  余其扬伸出左手,拍拍她的肩头,像在安慰她似的。见她没声响,便一边拍她的肩,一边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话让她大吃一惊。原来还不是执行任务、另有图谋,而是真正来了情,勾上了劲!听起来,就像是她吃醋了一样,她一直隐隐有点儿担心六姨太会把余其扬的心收服了,把他弄得失魂落魄,果不其然。平日他连她的手都未握过,刚才居然拍她的肩,说明他现在对她心里很坦然。她说:“我看你是昏了头脑。想做什么事,最好不要在上海,为你自己好,我才说这话。”

  两人继续朝前走,谁也不看谁。

  “在上海怎么呢?”

  “起码我看着心烦。”

  “这跟你相关吗?不该打听的事不要打听,不该说的话不要说。”

  幸好,刚才没有问,是不是他假扮道士从背后拥抱她。这个人看来至今不拿正眼觑她,与她在心底里较着劲。“其扬。”筱月桂咬了一下嘴唇,心里酸酸辣辣,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说:“好自为之,我们做人都很难。”

  “多谢筱小姐指点!”余其扬讥讽地说了一句,不告别就转身走了。

  那天晚上的饭吃得很不开心,《时报》来了两个人,主编和副主编,副主编做记录。主编倒是精明,见她有些心神不定,盯着窗外大雨发愣,就说:“今天我们吃饭不谈公事,改天再做。”

  筱月桂一下子明白自己失态,坚持好好做采访,结果吃完饭做完采访,主编叫了车送她回家。

  雨停了,湿湿的地上,凹的石块积了一层亮亮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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