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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余其扬这几天都见不着人,黄佩玉也多日没人影,反落得她清静自在。

  舞池四周点着许多蜡烛,美国领事修了林肯式的一圈络腮胡,在长篇大论,说美国人到中国是做客,哪怕在租界里也决不是做主人,他决心和上海各界以及世界各国的上海居民,好好做朋友。这只是一个开端,他举起酒杯,说了几个学来的中文:“美景良宵,月圆人好!”他的发音还算不错,可是太文绉绉,大家都没有听懂却在瞎鼓掌。

  鼓掌声后,他将一个插着羽毛的面具戴在脸上。乐队开始演奏曲子,侍者给来宾斟酒。这个前所未有的化装舞会,是筱月桂在上海参加过的所有晚会和应酬中排场最堂皇也最花哨的。她看得眼花缭乱,大开眼界。洋式化装有中世纪的骑士、天使和魔王,中式化装则像从舞台上下来的关公、嫦娥、一本正经的赵公元帅。

  筱月桂用眼睛寻黄佩玉,她想他绝对不会带几位小脚太太来,那么跟他参加这舞会的,会是哪一位呢?完全出于好奇心,她在人群中走来。不错,戴上面具,谁也认不出谁。

  窗帘和墙搭上五色绸布,有如舞台。她端着酒杯走上楼梯,楼梯上全是三三两两的人,连楼上走廊也是人。她有个感觉,黄佩玉没有来。

  她必须证实这点,就在楼上看。楼下华尔兹舞曲响起,那些神神鬼鬼的天仙天使相拥着旋转起来。还是没看见任何一个人像他,即使是他装成什么样,她也认得出。就在这时,她听到背后两人在说话,声音有点熟悉。她转过头去,是一个中国人,至少是中国打扮,白巾道士遮盖住脸,只露出眼睛来,与一个蒙面的天主教修女正在喁喁私语。

  她故意从他们眼前经过,但是他们没有注意到戴着面具的她。

  她一抬头看见是卫生间,就进去了。里面灯光极暗,除了有抽水马桶洗面盆外,倒布置得像个女人的闺房似的,充满了脂粉味,镜前的百合花香气逼人,弄得她打了个喷嚏。她拧开水龙头洗手,觉得身后有人,一转身发现是那道士,道士将她拥在怀里,她想挣脱。就在这时有两个穿裙子的人推开门,那道士便放开了她,快步走了出去。

  筱月桂未回过神来,可是心里感觉是余其扬。一定是他,她跟了出去,四顾不见,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抓住这个道士打扮的人,伸手揭开他的面具来,却是个洋人,她忙说“索礼”。这洋人倒笑了,挺得意。

  她一想,自己为什么如此不安:黄佩玉要余其扬除掉六姨太,必定要让他先勾引这个女人,弄到她不顾一切跟他私奔,这个设想让她更加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很不愿意看到这局面。

  这一切,是从她这里开的头!是她惹出的祸。她对此要负责任,是她把黄佩玉的火挑起来的,虽然她挑的办法是不动声色。

  “筱小姐,别来无恙啊。”一个修女走到她跟前,这么好听的声音只有六姨太才有,“你是不是在找我的老头子啊?”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他今晚有事,就我一人来了。”

  原来如此,筱月桂想。

  六姨太风姿绰约,那双眼睛有神地看着筱月桂。筱月桂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不像她自己的眼睛,只有装一个自己的影子,没有火焰,看人也没精神。

  “那我们俩该跳一曲呢?”筱月桂主动将她的军。

  “对不起,不能奉陪。”六姨太傲慢地转身,一个绿林好汉礼貌地搭起她的手,步入舞池。

  她正想去找那个白巾道士,有一骑士到她跟前,躬身相邀,她只得与之跳起舞来。她东张西望,踩了对方两次脚。曲终时,她发现与那修女跳舞的正是那白巾道士,看来是在舞曲中间换的,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说话的样子很亲近。

  大玻璃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很好,这化装舞会,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她很气恼,也无心情跳舞,便决定回家。去你妈的余其扬,她揭掉面具,骂了一句。那领事家的管家给她取包时,问她在说什么,她回答:“奈心。”她的英文太上海腔,她是说“没什么”,不过上海的英美人都听得懂这样的英文。

  有个男人追到大铁门口,叫住她,“怎么不等结束就走?”是如意班艺术指导刘骥。

  “我有点不舒服。”

  “那我陪你一起走。”

  “谢谢。”筱月桂想,那个在背后拥抱自己的男人不会是刘骥吧?不可能,她否定了。“你也来了,真巧。”

  他告诉她:“有个朋友在组建新的电影公司,约我去帮着筹建。”

  “你是想辞掉我这个学生?”

  “怎么敢?”刘骥说,“我工作时间有紧有松,每星期还是能来一次。说实话,弄电影还不一定有前途。”

  “电影?”筱月桂说,“街上小孩看的,傻头呆脑——不过,天下没有不变的局面,你去也好,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能帮上一定帮。”

  这个留洋学生,跟她的相处倒是一直很愉快。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相得甚欢。但是我至今没有证据,敢说俩人有往心上去的感情。

  我也猜出一两个原因:我可以理解筱月桂,她对文化人,心里总是有几分敬畏。她的脾气过于野性,难以爱上一个读书人,恐怕只能与黑道人物打交道才过瘾。至于刘骥,虽然后来他在爱情生活上弄出很多故事,在三十年代文坛,几乎有登徒子之名,但始终是在新文艺界人物中周旋。

  后来刘骥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大名人,是左翼戏剧的一面旗帜。他从未当高官,却比那些光会打棍子的人物聪明得多,善于保护自己;也从未在政治运动中吃比别人多的苦。解放后他不再写任何作品,可哪个电影戏剧的委员会都少不了他,哪届政协都落不下他,不少人恭称他为“中国现代戏剧之父”。

  名声显赫、德高望重之后,他早期与如意班合作开始的地方戏生涯,没有人提起,他自己也语焉不详。

  刘骥这个人,不方便提的,他就不提;而绝口不提的,正是他本人无法忘怀之事。

  我敢肯定,刘骥在心底里,是暗恋过筱月桂的,只不过没有表白的胆量。证据就是,他在医院里嘱托我写筱月桂时,除了说“这是我遇见过的最能干的女人”,还添了一句“这是我遇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虽然声音轻了下去,好像是怕得罪我似的。

  看来刘骥先生对于他最信任的女忘年交,依然有点顾忌。

  其实,最让我对筱月桂这个故事动心的,就是他这句半吞半吐的话。也许,也是我心里一点暗暗的嫉妒吧。刘骥一生和多少女明星有过交往,筱月桂的确漂亮,或许比她们都漂亮,但是还没有被评为二十世纪中国第一美人。刘骥这句评语,明显带着感情。

  像刘骥这样等级的大师,没有退休一说。我有幸结识他这样一个半神式人物,自认为是莫大的缘分。那时他已经高龄八十五,一头银发飘洒,依然风度翩翩。虽然行走不便,却是耳聪目明,谈笑风生,见到年轻女子,玩笑还特别多。

  开始我怀疑他收下我这个文学女弟子,或许别有企图,心里有点恼怒。到后来,我也被这个老人开化了,觉得人生难得真性情。

  我们相处一年多,直到他仙逝而去。一年中,惟一他谈到学问,就是吹嘘他如何巧译Modern一词。当时什么概念都得自找翻译。他译成“摩登”,顿时风行。其实他当时想到的是《楞严经》中那个淫荡女摩登伽,把佛弟子阿难拖上床,几乎坏了他的德性。现代,就是坏人德性的尤物,像当时某些时髦女子。

  他说自己灵机一动,妙手偶得,现在看,还真有学问。

  言毕他哈哈大笑。我当时真怕他笑得背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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