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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那些等候在厅门外的兄弟们手捧红贴,前前后后进入堂里。师爷诵唱洪门代代相传的开山门诗颂:

  今逢吉日香堂开,

  英雄济济赴会来。

  异姓兄弟来结拜,

  胜似同胞共母胎。

  众兄弟应和最后一句:“胜似同胞共母胎。”再向黄佩玉磕头。师爷继续诵唱:

  “开香。”

  “下跪。”

  “启问。”

  黄佩玉清了清喉咙,眼睛威严地全厅扫了一圈,才问道:“你们是自愿入帮,还是有人教你入帮?”

  “入帮自心情愿。”那些跪着的人回答。

  “帮规如铁,违犯帮规,铁面无私,晓得吗?”

  “甘受约束,誓守帮规。”

  全部程序过完,发折礼成开宴,直到半夜才宴罢。黄佩玉这才步入大亮着灯的茶楼后厅,他喜欢老顺茶楼这儿的环境,地处泥城桥,来往交通方便。把这儿当成洪门做事会客的场所,他认为比常力雄拿妓院作会所尊严得多。

  说实话,他从心里看不上常力雄,那种草莽英雄作风早晚自取其祸。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吃政治饭出身,明白政治是假货,高唱主义的政客只是利用帮会。这个常力雄真的信奉反清复明,最后送了性命。

  黄佩玉脱掉袍服,里面是西式的衬衫、背带裤、皮鞋。他拿起桌上的大炮台香烟,在室内一直等着的一个妖冶的女人伸出手来,给他按打火机。他看着那女人戴着珠链的白皙脖颈,若有所思。师爷坐在椅子上,正端着一杯茶。黄佩玉吸了一口烟,朝女人挥挥手,“你先离开,我要找人说事。”

  女人倒识相,顺从地走了。

  “六姨太刚来,怎么走了?”三爷进门来问。

  黄佩玉说:“女人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以前洪门里什么金凤银凤的,只能坏事。我不喜欢有女人搅进来。当年常爷,就是太看重女人。”他停了话,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原来都是常力雄的手下,现在虽然因为有钱可得,有利可图,对他也忠心耿耿,但当着他们批评常力雄,等于说他们以前愚蠢。

  黄佩玉对师爷说:“洪门不再是秘密结社,入会的,反而少了勇猛之人。”他这是转批评为夸奖。

  师爷点点头,“可不,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物,至少也是店主。”

  “时势变化,谁也做不得主。只是万一又要动刀动枪,无人可用。恐怕还得有意朝工会方向发展,将来劳资纠纷,我们两边有人,才好居中调停。”

  师爷对此策很赞同,他们正说着,余其扬跨进门。他已经完全不再像当年的小伙计,黄佩玉专门把他送去香港上了三年学。他身穿西装,英俊洒脱,很像上海滩的买办。的确,他现在专门负责洪门与租界的外国人打交道,能说一口过得去的英文。

  “大鼻子怎么说?”黄佩玉问。

  余其扬说:“这位新来的捕房总监,一定要上任三把火,禁止烟赌娼。”

  “禁止?”黄佩玉转过头,惊奇地反问,“西洋国家自己没有禁止,到上海来禁止?”

  余其扬苦笑,“对,他就是说要禁止。他还说,若黄先生在租界禁烟赌娼成功了,肯定推荐您继续担任工部局华董。”

  “流氓!”黄佩玉愤怒地拂袖而起,面窗而立,听窗外细雨轻打着竹叶的声音。忽然,他想明白了,不听这外国主子的,这主子就“不推荐”,就是要他下台,找个听话的中国人当华董——上海滩眼红他位置的人多得很。他至少得装个百依百顺。这时他反而羡慕起那些政客,起码嘴上可以把打倒帝国主义喊得震天响。

  “好好,外国流氓跟我玩玩,是给我面子,我们就玩。禁就禁!先禁娼——不,轰动一点,先禁唱!”他伸手提起毛笔,蘸着墨汁,看着桌上新收门徒的名单,若有所思,“要闹,就闹得热闹一些。”

  一点不错,小月桂想,就是这个陆家嘴渡口。当年——六年前,她和新黛玉在这儿等着上渡船,隔着黄浦江看上海外滩。江那边的世界,充满了无穷尽的幻梦,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就像那年早春二月头顶一尘不染的天空,有着每个少女都有的纯洁,纯洁得一文不值。就像这眼前的上海天空,没有川沙渔村那么蔚蓝,烟囱如林喷云吐雾,又怎么样?

  跟着她来的几个农村衣着的少年少女,正激动地看着外滩景致,抢着说话。上轮渡的人却一样地扛着挑着行李,叫孩子叫亲娘的,喧嚷声一片。小月桂回过头训斥他们:“看好行头!这里人多手杂。上海是轮到你们享福的地方?”

  看着他们注意力转了回来,小月桂脸色才温和了些。

  从黄浦江口,一直到江南造船厂,绵延几十里,每日轮回不停的国际船舶展览会,开了一百多年,世界上有几个港口能一字排开如此壮观的场面。

  不用说小月桂手下那些刚从乡下来的少年少女,就是我本人,初到上海,船行黄浦江,从吴淞口一直到十六铺码头,也会惊心动魄地看上两个多小时。哪怕在闭关锁国的年代,外贸还是要做,看这个大展览是绝大的享受——这海口之河,这世界走进中国的窄门,这人工的钢铁奇景,把上海从中国其他任何地方中划了出来。

  铁船庞大的铁壳不怎么自然,边添油漆边生锈,远不如木壳篷帆的舟楫。上海本就是不自然的,它是人为的一切集中之地,是不自然的一个大堆集。

  “有民来自东西洋二十四国,南北方一十八省。”谁也不是真正的上海人。

  小月桂到上海,就是把“自然”如田里晒黑的皮肤一样脱掉,做一个上海女人,就是变成人工斧凿的艺术。

  现在她必须把这一切教给这些少年少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不自然中觉得自在的。

  一江水在向大海流动,昨日如一艘船下沉,留在面上的只是一层油皮。这样好,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水已经流了过去,每一天必须重新开始。

  她转回脸来,面对江水,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这是一个美貌的少妇,才二十出头,六年过去了,举止端庄成熟,个子修长,丰乳细腰,依然是那么引人注目,但当时只是青春必定捎带的礼物,现在却是成熟的风致,是她重新进入上海的资本。那双眼睛,明亮清澈一如从前。

  十六铺,东临黄浦江,是水陆货运交通中心,西接上海旧城城垣。冬春未暖之时,却是航运淡季,那些轮船公司的售票员拉客人,也从码头拉到了这儿的菜场:

  “乘‘朝日丸’,外送牙膏一支,肥皂一块。”

  “买一张‘拉弗里’,送毛巾一条,枕头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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