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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那胡琴声在单奏一支曲子,加里胸闷得慌,就去开窗透气。他看见卖唱女朝弄堂里走来,是一个瞎女孩,那拉胡琴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婆。

  这时所罗门叹了一口气说,1928年他刚到中国,把从吉普赛人那儿学来的戏法,拿来表演。在上海周城镇遭流浪了好几年,最后才到大世界去看个究竟,那里毕竟是中国娱乐界顶尖,京剧大师梅兰花在演唱,他很喜欢。他又看到“旱魃”的矮人的杂耍,七彩带舞狮。那时整个南方大旱,国民政府请九世班禅喇嘛和安钦活佛在南京“作法求雨”。大世界利用旱灾请这矮人表演了一个夏天。上海从未有过如此闷热,外滩江边海风也热,男男女都顾不得脸面,拖了家什出来坐的坐卧的卧乘凉。上海人成夜瞎聊,谈求雨和旱灾,谈洋米和洋女人,谈西洋魔术,也谈圣经故事,很多人对所罗门王的法力羡慕之极,此人是“魔力之王”,能控制风雨,闪电也听从他的指挥。只要所罗门王到上海,何愁雨不来?

  他决定取所罗门王这个艺名。

  所罗门在筹备自己的节目时,明白需要一个助手。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成人会偷他的绝招,自立门户,甚至被人收买来捣他的蛋。想来思去,他决定自己养大一个助手。

  第三部 第二章

  那年黄河淮河泛滥,很多难民涌入上海。房东听说他要收养一个男孩,说他正好看到铁路桥底下有安徽来的难民,插标卖三岁小孩。所罗门很感兴趣,于是房东陪着他过去装作无意看了一眼,觉得这个男孩眉清目秀,很满意。难民说自己姓陈,是从安徽一个什么地方的陈家庄来上海投亲戚,亲戚找不着,生活无着落,只得给孩子一条活路。

  房东说,小孩的父亲原来要卖五十银元。他说他看到草标上插着纸,写着五个银元,认为是瞎抬价,不要了。房东来回跑了几趟,才以七个银元成交。

  “因此,除了你是安徽籍,姓陈,其余什么都不知道,我这犹太人本来就无家,你一样是无家可归的人。不过你好好学,定能代我成为当代最鼎鼎大名的魔术师。”

  “你认为我父亲是不是那个安徽难民?”

  所罗门却反问加里:“你是中国人,中国人比犹太人还会撒谎,你不知?”

  “卖儿女的人很多。”加里说,“我必须知道自己是谁?”

  “如果你要弄清,你自己弄清。”所罗门不高兴地说,他对加里的坚持很不安,没有回答。加里一个晚上不说话,也不睡觉。所罗门半夜醒来,发现加里依然睁开眼看着天花板。所罗门在床上翻了个身,喉咙堵着痰,咳嗽了几声。

  “父王当心着凉。”加里关心地说。

  所罗门天没亮就起来,在床上面墙静坐。天一亮,他索性把加里叫起来,传授他的秘术,照例加里手放在《圣经》上发誓。

  所罗门说:“我们今天从第四套开始。”

  没吃早饭,两人一前一后走下了他们的小破房间去大世界,一路上加里又开始不吭声,不和所罗门说话,到了场子里他也不说话。演出一结束,所罗门从唐老板那儿回来,就跟加里说他们马上去那个地方。

  加里很意外,愣在那里。

  “到你想去的地方,去还是不去?”所罗门问。

  加里赶快去找兰胡儿,才知道昨天白天,燕飞飞和小山装着收破烂,按张天师说的地方,找到曹家渡那姓李的家里,查出了那个老头这些日子一个人在家,儿子似乎外出几天。要去,这时间正好。

  大岗也要跟着:人多,容易对付不测局面。大岗还找了一把铁尺藏在怀里,张天师瞧见,对他说,不能动武,只是去探一下情况。

  六个人搭电车从跑马厅到曹家渡,一路顺利,下了电车,往小山探好的地方去。快到时所罗门说:“这样吧,让兰胡儿和加里走在中间,张天师和我落后十步,最前面十步是大岗和小山。这样不至于引起路上巡警的怀疑。”

  他们觉得有道理,就按所罗门说的分成三组。

  这个地界是沪西边缘外,日占时就是出名的“歹土”,常有无法无天的事。贩卖人口在这个地方原是家常便饭,抢劫谋杀,天天在报上可以读到的。街道看起来阴森危险,有的地方,房屋倾斜不似人间,许多地方黑灯瞎火,连个路灯也没有。

  小山在一个地方停住了,向后面招了一下手,就走进一条狭窄的弄堂。暗淡的路灯下,那里的房子看起来稍微好一点,砖砌平房,上面又搭建了一层楼。

  他仔细看了一家门框上油漆涂的门牌号码,朝身后做了下手势,其他人轻轻跟上。张天师走了上来,核对一下门牌,就轻轻敲门。敲了两次,里面一个操着宁波腔声音男人,问:“啥人啊?”

  兰胡儿说:“我是55号阿英,寻李老板。”

  “什么事?”

  “李老板让我来还前天客人欠他的铜钿。”

  一听是一个小姑娘来还钱,老李头有点放心了,门开了一条缝,看见的确是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两个银元。门又开了一点,但是马上被猛地推开了,虽然没有声音,老李头吃惊地看见迅捷无声地走进来五个人,有个人还特别高大。门马上被轻声关上了,只有小山留在门外,躲在角落里望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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