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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部 第四章

  这天上午所罗门探场子,看见有五六个人已在他之前占用了舞台,就轻手轻脚坐到后排。那些人在台上捣腾着,天师班招牌下写着二十多个字,有什么顶天立地大罗汉、西域公主兰胡儿、绝色妖蛇燕飞飞等等。他看台上的人,服装倒也算整齐,男的青蓝,女的水红淡绿,配得很上眼,补丁打得细巧隐蔽。

  那个老家伙正精神抖擞,穿带金边的青蓝长袍,看来是杂耍班班主,降魔驱邪张天师了。他手把手地教几个徒弟。天师就算了吧,连姓张也不好说,所罗门想,就像他自己,借个姓一用。

  张天师把长袍脱下搁在椅子上,短衣裤洗旧掉色,像个码头苦力。他们练把式挺认真:壮汉头顶着一个水缸,水缸上单手倒立着一个绿衣女孩子,双腿笔直。场子里很静,听得见水缸下壮汉的呼吸。女孩一个轻跃,倒翻在地上。

  “好身手,”张天师夸奖说,拍拍女孩的脑袋。

  所罗门左腿自然地抖了抖,猫着腰准备离开,他不想让台上的人看见自己。

  可是他马上重新坐回原处,甚至取下黑礼帽。因为那壮汉又托起沉重的水缸,另一个红衣女孩轻盈地从他的肩膀倒立到水缸上,水缸是歪的,平衡就难多了。

  “我们这回得放音乐,在大世界嘛,放大歌星的唱片。下午合一合。兰胡儿注意!”张天师看着她:“把脸朝向我,台下人要看你的脸。不要紧绷着,唉,学燕飞飞,笑得甜一些!快把鞋上那朵花勾到嘴边衔起来!”

  红衣女孩本来姿势比绿衣女孩更从容,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手臂抖了一下,连人带缸倒了下来。亏得张天师接住,但水缸还是碰在女孩子身上,她痛得“哇”的一声叫起来。

  那个张天师对红衣女孩态度很坏。听训斥时,她拒绝开口说话,表情倔强,眼半瞥带出内心傲气。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嫩稚孩子!主可怜她吧。

  所罗门转过头来,身边空荡荡。这才想到他有意不带加里来,让这小家伙一个人在家里练扑克牌。上次带加里来大世界一次,给了他一点好奇心,就可以了。今天作为一国之王来和大世界经理签合同,这种头等大事,我主有印记,我必一意一心。

  所罗门不想再看了,从旁边座位拿起自己那顶黑礼帽来,悄无声息地顺道走出门去。

  大世界经理二先生是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做生意太精,想让他跟这个穷草台班子一起演出。假如非得共一台,看来不是坏事。他和加里的戏就窜彩了。

  他能来大世界,不过是由于最近世面乱。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半个中国通,加百分之九十九个上海人,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

  哪一天大世界生意好了――日本人完蛋后,肯定上海,肯定这大世界,要大发一阵——一旦要换戏班,多半会先踢走这个穷酸“天师班”,他继续在这里赢大把喝彩大把钞票。

  第一部 第五章

  天下第一名旦梅兰芳多年留须明志,这几天在南京西路成都路口中国银行大厅里开画展。画得如何不说,梅兰芳在上海滩露脸,马上会天光大亮。在练完第一趟休息时,张天师说给每一个徒弟听。

  1945年春天来得夸张,鼓翻旗摇。这春天叫人觉得什么都真真假假花头十足。

  比如,那个正走上后台来的少年,铁盖儿笨头傻脸,他来做啥?

  兰胡儿喜欢梅大师,觉得此人是惊艳绝世。师父说他是男人装扮,才会那般牵肠风情,嗓音才会妙意百转。如遇机会,她愿告诉梅大师,他是顶顶第一好汉,因为有颗女人心。名字也有缘哪,梅有梅派,兰有兰技;梅有梅腔,兰有兰兰话。

  老有人说她兰胡儿长得一端一正,功夫也有几手绝招,就是想法奇模异样,说话怪里怪气,不知哪里学来的?从小没爹娘,走城串乡,学混了罢!身体成天曲里拐弯,哪能跟人说一样想一样?

  师父早就臭骂过她这歪歪理:大家都说中国话,就你说半空落下的“兰兰话”。燕飞飞跟你一起长大,就中规中矩,话儿中听,做事讨人喜欢,燕飞飞所有的是,就是你兰胡儿一切的不是。

  她心情一下子变坏。两个鹞子连翻,倒立在墙边,靠近那少年,腾出右手在墙上拍了拍。

  “行行有规,外人偷看练功要瞎眼!”

  那家伙听见了,没有应答,倒是停住脚步,站在原地。

  既然师父没有拦,好像也不必把这小子赶出去,反正倒立的时候,她也没法动手。这个人皮鞋不新,尺寸比她自己的脚大半截,小孩大脚,不过鞋油擦得明光锃亮,裤管也没有脏灰。这点印象不坏,大部分男孩子脏里巴叽,让她横竖瞧不起。

  兰胡儿眼睫毛翻动,一点点往上看。少年细眉细鼻,头发剪得整齐,穿了一件黑西服,合身得很,不过早就磨破袖口,明摆着用黑墨涂的。里面的白衣洗得过得了眼。对于她长久倒立,单手脱换,甚至双脱手,单靠头倒立,很多人禁不住好奇,但这个惹人不快的东西竟然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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