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虹影 > 上海魔术师 | 上页 下页


  加里不喜欢这回答,似乎他也是个酒壶,不必问来历。所罗门曾说过,他姓陈,陈家利,俗姓本名,就像出家僧人一样。俗名没有人会知道的,艺名比乌鸦还叫得响。王子也没什么了不起,所罗门王有上百个王子!不过这个所罗门一再告诉他,那个所罗门王最宠爱加里王子。

  “我会鸟语和鬼语。我曾从巴格达的幼发拉底河岸出发,靠英勇和顽强打败狂傲不驯的敌人。”

  所罗门拂了拂洒在大衣上的酒星。他皮肤白里泛点红,鹰勾大鼻子,个子有五尺半,半个啤酒肚,多年颠沛流浪也没有瘦得住。他只有一套戏装:一身黑西服高顶帽,外加一件黑大氅,只要穿戴起来,便是整个上海滩最威风凛凛的人。胡子一旦抹上金刚蜡,只怕就是整个远东最神气的人物。

  但是戏装一脱,他就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更潦倒,露在黑礼帽外的头发花白,油光谢顶。

  据所罗门说,他十五岁时头发就灰白,二十岁就秃了顶,周边头发倒生得浓密,一直就是原样。前一任所罗门王,三千年前那位哲人王、圣贤王,宝藏无数,就是白发秃顶。“反正前生后世,一切皆是命定。”

  这话只能让这个长大的少年更疑惑,所罗门盯着加里紧锁的眉头,戏剧性地长叹一口气:“不过你不要担心,你只是长得像中国人而已,既然是我的王子,就证明你血统纯正。”

  加里不在乎国王血统。他早就学会不顶嘴也不追问,看见所罗门王揭下黑氅来,赶紧朝前两步,接过来拿在手里。他们来见大世界的经理,事情办得顺当:明天来签合同。所罗门一高兴,就带加里到这儿来,让小家伙散个心。

  所罗门摸着口袋里的小酒瓶,想掏出来,不过忍住了。他走得昂首阔步,“大世界是上海娱乐界顶顶尖尖。臭小子,外滩只是上海的皮肉,大世界才算上海的精神!”

  加里还是心神不定,所罗门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的机灵鬼王子。”

  “父王,什么赌?”加里随口回答。

  “你赢了教你新魔术,我们开张时就表演。”所罗门走了几步,“你输了捆起来加上锁,连伟大的胡迪尼一整夜才解得开。”他笑起来。

  不等加里同意,所罗门捻了捻胡子,说出来:“我打赌:你在想念刚才大世界门厅里那个照哈哈镜的小姑娘。”

  “谁?”

  “谁都看到她的,你没有看到吗?”

  “父王,我只看到哈哈镜里的人。”加里实话实说。“你输了,我不喜欢大头短腿丑鸭子。”

  所罗门侧过头来,想想,叹口气说,“好吧,相信你。”他知道加里不会向他说谎:“我今天教你一套伸缩牌。我像你这么大,十六岁,早就开始追女人了!东方人不容易长大,*不容易立起来。不过没关系,好好学,有本事就会有女人。”

  所罗门手一伸,花里花哨的纸牌像一架手风琴拉开。

  “父王,上个月说我十四岁。”加里抗辩了一句,“谁一个月长两岁?”

  “你们中国人有阴历阳历,当然能一个月过两个生日。”

  “那么我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

  “我也不知道。你是花两百两银子买来的,我一向跟你实话实说。我奉劝你:少伤这脑筋,我自己生日,也不知道。”他的声音不耐烦起来:“你到底学?还是不学?听着:我还不想教呢!”

  加里伸出大拇指,模仿所罗门的豪爽口气说:“学,管他娘的几岁!Idon'tcare!凯尔也没用。”

  所罗门笑了:“这就对了。没想到吧,我所罗门到大世界演出!这大世界的经理,说一句话,赛过金字塔一块巨石重。我可爱的王子,你当时在场,真正的clear?”

  “没错,父王。”加里重复所罗门的自信,“我听见了,诺道特!”

  他们两人说话,用的是一种上海话夹英文夹意第绪语混起来特别奇怪的语言,只有他们俩才懂。所罗门跟别人说中文时,句子特别短,连不起来。加里对其他人说话倒是一清二楚,走过那么多码头,到哪里,几天后都是一口地道本地话。

  加里的上海话,就像苏州妈妈宁波爸爸本地舅舅的完美混合,让好多所谓的上海人都怀疑自己的上海话不纯正。

  “听准了?”

  加里说。“字字句句清清爽爽。毫无疑问。”

  “那就大大好事,马上我,全世界闻名!”所罗门露出微笑。

  四年前,日本人打进租界,正是魔鬼最狂的时候。那时他整日东躲西藏,生怕落进集中营。后来明白他可以用自己的俄国护照,算是个俄国人。他不想当俄国人,但更不愿意住日军集中营。上海几万犹太人,谁说得准什么时候,日本人会把他们煮一锅汤,送给希特勒当礼物。

  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轮到他来大世界表演,这真是命运女神飞来亲吻他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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