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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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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集会、游行开始,到罢工、罢课,然后公共设施如商店、超级市场、地铁、邮局,连电影院、剧院甚至法院一个一个关了门,恐怕只有厕所、医院、餐馆、轮船在运行。历史会扮怪脸,并且尽拣熟悉的戏演,蹩脚又拙劣。

  但整个局面恐怕并非谁能控制得住。路障,街垒,交通瘫痪,而红白蓝国旗像森林般竖在大街小巷,迎风飘扬。

  不仅是布拉格人,连同在布拉格的所有西方人都加入了,认为是他们分内的事——冲击东方资本家公司区住宅区。首先严惩其领先信徒白种人买办。东方人持新式武器自卫,高频电子保护网立即围护了所占用的区域。

  东欧各政府则利用群众起来冲击东方资本势力,同时维持“秩序”外表。警察、军队一边控制闹事,一边鼓励闹事。

  阿历克斯的案子无限期后延了,他所预言过的中国义和团运动的颠倒,成全了他。我望着远处查理桥士头举着标语喊着口号的队伍,盘子里的炸鸡一口也吃不下,仅把笋、蘑菇粉汤喝了。

  出了威廉餐馆,整条街都是戴手套端着老鹰的人。老鹰翅膀上用油漆画了眼睛,一圈红一圈黑。不像去参加游行和冲击,好像只是让养鹰者有个热闹场所比赛,听说只有鹰能穿越高频电波网。

  当自称是警察的两名便衣出现在面前,我毫不惊奇,一句也不问。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在前的一个挽着我的手说:“希望你能与我们合作,别声张,免得引起流血。”他的另一只手在腰上摸摸那儿的小口径步枪,“我们只是想找你调查了解一下。”仿佛是为了让我安心,他可能为我脸色太镇定反而觉得我不正常,需要假意安慰我一句。

  在警察局的单间里,大半天时间过去,也没人来。直到夜幕降临,我才被塞进一辆四壁没窗的车子。我仍没问将去哪里。要来的总会来到。我还有点欣喜,晚来还不如早来,与其落在结局外惭愧得慌,还不如在结局里处之泰然。

  罩子笼住我的头,仅露出个口,让嘴呼吸。我被牵引着,走了许多的楼梯、过道,然后停了下来。有人揭去罩子。我试着睁开眼睛,但眼仍花,只感到人影退出,自动门刷的一下合上了。脚步声消失,一切归于寂静,我看清了,房间较宽敞,足以显出单人床的窄小。边上有个卫生间,但没有窗子,看来是全封闭式建筑,靠机器调节气温和空气。子夜一点十五分,是不会有好戏上演的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倒在床上,踢掉鞋子,连外衣也未脱,就蒙头睡去。

  26

  拂晓,我感觉自己生起病来,头疼痛,全身无力。这该是梦吧!我想着,站起来。有声音在说:躺好,躺好!声音和蔼。奇怪,这声音并不陌生。我回到床上,接着睡。

  我醒过来,第一发现房间里陈设不对,可以肯定这是完全不同于昨天来的那个房间,不仅大,还有外间,双人床,化妆镜,窗帘,老式壁炉,舒适、讲究、高雅。一束百合斜搁在沙发桌上的水晶花瓶里。我走到窗子前,拉开窗帘,竟是一大片竹林,阳光充足。三个窗子一样景致。我已明白自己大致在什么地方了。穿上衣服,我来到外间,一个等边三角形奇大的空间,开满了鲜花。花穗子坐在那儿,正在用早餐。

  不知是见了花穗子,还是其他什么缘故,我感觉百病皆消,全身上下通气和顺。看来我已快靠近结局。

  花穗子让我坐在椅子上。我的一份早餐已经摆好。我欲言,她说,先吃吧,有话再慢慢谈。她没化妆,穿了件蓝底红花睡衣,配上染过的黑衣,那份憔悴、悒郁决不亚于胡乱睡了一觉的我。

  桌上盘、叉、勺、杯子通通收走。我突然瞥见自己腕上的手表,上面日期不对,难道我睡了一整个白天两整个夜?我问花穗子: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花穗子说,“你应该感谢我把你弄到我这儿来。否则你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当然,如果报纸不说你被抓,我也不知道。为了证实东方财团自卫队逮捕你的传言,我费了好大的劲从别人那儿把你弄来。”她说得铮铮有声,但我不再信她,谁也不愿信了。

  看看我,她递过一张昨日的《今日射击》。

  她几乎不让我安心看报,说:“你瞧,你有多重的分量,白天猛攻这城堡,夜里还轮班倒狠攻,口号只是要求放你!”

  报纸上说,几个养鹰的人看见我被抓走。说是东方财团自卫队认为我出卖了资本家的利益,作为叛徒逮捕了我。

  我抖了抖手中的报纸,对花穗子说:“就凭这个,你就派人来这么对付我?”

  “报上说了吗?政府采取高压措施,强拉人,抓走人。暴力升级,原因并非在我。”花穗子站了起来。她启开烟盒,但却合上了。

  我说:“报纸都是胡言乱语,瞎扯!”

  “知道就好。我们的神经震荡器仅一百米有效距离,我们被围困,你也该受受。”

  “为什么该我?”

  “你的戏演得太出色,是你煽动LESP的无理要求,使造反高涨,乱民革命。”花穗子的腔调和报纸真是互相印证。

  这样的谈话自然进行不下去。

  花穗子说:“中午再见。”起身朝门口走去。她的态度没什么变化,也不提前次我们多年来旧账新账。就我自己心里与她拉开的距离而言,实际上一切皆可言明。门在她身后关上。我听见钥匙响。不用说,门被锁住了。

  这房子不在靠河的一头,很安静,听不到围攻城堡的声音。我拧开电视,电视一片麻点,没有图像。我往墙上靠,无意中触动了什么钮键,墙闪开,里面全是书、录像带之类的东西,放得整整齐齐,俨然一个小型图书馆,中文书居多。花穗子曾经是个读书迷,也做过文学家梦,在地球另一边的山城小报、杂志上发过几篇散文和几首小诗,不知文字过于华美或是缺乏臭酸评论家鼓吹,未能持续,便金盆洗手,洗心革面,另择佳境。对此,我认为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这世界文学家永远只嫌太多。我的目光在书架上顿了一顿,可不,端端正正放着一排我的书,包括发我的小说的杂志。她是在收集,并且收集得很全。有的书名,像《带鞍的鹿》、《背叛之夏》,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因为年代久,书和杂志的边角有点发黄,但不翻卷,也没污渍、毁损。

  花穗子从未提过,多年前曾有一次我把书送给她。她一脸无兴趣,连句客套话也不说,拿了书瞅一眼封面就扔到一边去了。我自然下不为例,知道她眼高,根本不屑于看我的作品。因此,我此时才着实吃惊。由此推测,她多年来一直在刊物上翻阅我的作品,跟踪我的写作生涯。

  我退出书室回到房间。

  在靠窗的一堵墙,我仔细观察,窗的木纹纸有一条不易看见的直直的缝。我把手放在缝上,墙自动从缝往两头敞开,根本不需要身体贴上去就能办到。

  一个大游泳池,建得跟海边天然浴场一般。浅浅的沙滩,逐渐向前延展,远景有人正在冲浪,屏幕效果足以乱真。而另一扇墙闪开,穿过一个∽形过道,则是一间极大的化妆兼服饰室。鞋、包、帽子,成套未开封的精美的衣服,各类项链、耳环、手链,琳琅满目。当年有一千双鞋的马科斯夫人见了,也会甘拜下风。花穗子从来在我面前、别人面前表现出来的都是刚强,决不向命运低头的英雄本色,想想,卧室推开“墙”就可有一个全世界数一数二的游泳池,一个大百货公司的女人用品,令天下女人都羡慕,一个精巧图书馆的藏书,想必音响光盘CD光带也会在某扇一推即开的墙内。她的富有,到今日才真正显示于我眼前,同时显示的,还有她的无与伦比的孤独。

  我点燃一支烟,坐在沙发上抽了起来。我差点忘了自己的处境。或许我从来都不考虑处境,有能力面对任何处境。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一次又一次。

  在沙发桌底,我发现了一盒像扑克牌的带子,不明显,但也不隐蔽。我把带子拿在手中,瞧了瞧,随后,又放回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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