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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四


  23

  阿历克斯说,难道你不喜欢这矛和盾牌?假如你已经腻味美酒和诗篇。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墙上一副副矛和盾摆出的花样,被烛光、天花板华丽的凹灯扩大出好几倍,投射在盛宴厅男女身上,一对,几双,一簇,毛发叠合,错开。一堵门内,人和人相叠。那就是肉,是汉字的绝活。

  我是喜欢的,不只是喜欢。我真像伏尔塔瓦河湾那最像女人阴部的一段里的女人。那里的女人便是肉,门即是天,门即是地,天地合二为一,人人合二为一。

  据东方风水大师说那里二水夹岸,此地女人好淫,需处罚。捷克政府请来中国易经大师,在河分为两条支流绕着岛屿的地方与其汇合处安了个金装的关公,镇邪。那里的女人从此跟修女一样,还绝了生育。男不男,女不女,一天天少了人味。只好拆掉雕塑。淫声浪语又像轻烟袅袅升腾在那段河流两岸。

  你就应该取掉铁衣锁,阿历克斯说。他不穿衣服更像我认识的某个人。那个人也有他一样性感的骨骼、脸形,背上也有一道深深的肌肉沟。沁有汗珠的一根根毛发,微微鬈曲。这样的肉体能把我身体内的平静和理性摒弃,仿佛我天生就是这么不知羞耻,不明妇道,不善伪装,只要我所要的。不管明天,不在乎昨日,只要这一刻,这一刻。

  大厅如一个任意的六面体,分不出哪是头哪是尾。跨进大厅的人都处于迎接和接受状态之中,调动所有的器官,向欢乐挺进。

  阿历克斯贴近我的身体,我们倒在了五面镜子一面地板的大厅中。那所有张开的腿跟紧闭的手臂全都处于飞奔的速度中。我穿的那件被雨水浸透的晚礼服,此刻可能已顺着伏尔塔瓦河水漂走。它的白闪闪的光芒在黑寂的河流中,像一支等了好久才唱出的歌。

  我说,我就这么插进去,插得有底无空。

  阿历克斯在我身下叫了一声,脸扭动,手从我冰凉的腰滑上我的乳房。

  闪电划过被雨水紧紧包裹的世界,我和他在这一瞬相互凝视。阿历克斯说话的时候,响起雷声,雷不是震彻大地的沉闷声,也不是断头台般的咔嚓声,雷是轻缓地坠在河岸,腾起一片绛红色,如两片透明的钹相撞,掀动你非得和另一个非你融合在一起,才能安神。

  阿历克斯便是在这样的时候述说他对我的忠心。他说他最大的快感是看着一个他所爱到骨子里的女人,和别的男人做爱。

  “比如我现在非常爱你,就非常想看你和别的男人做爱,你越狂热,我就越激动。”

  他奇异的爱情表白方式,使我一下达到了从未有过的兴奋,整个骨盆惊悸般摇动起来。我们是大厅里动作最凶猛又最顽强的一对。但是,我们在众人的高叫声中独独保持沉默,仿佛我们嘶哑的呼喊超越了声波。

  性与爱二者无关。阿历克斯喘过气来,抚理我的头发,说,性是一种自觉的修炼,只需要一点情绪和刺激,爱却是被动地加在你身上的情感和责任。

  这个从小就喜欢冒险,把玩笑与冒险甚至政治配合得成为一门艺术,又不可避免后半生将在监牢里度过的男人,以宣讲色情理论,给我在他身上的运动伴奏。

  是的,总得有人做冒险的事,总得有人做崇高理想的事,也总得有人糊里糊涂,而每一个人都有权享受快乐。

  从古到今,人类做什么都进步得变了形,偏偏人做爱方式实质上讲没什么变化,相对人被杀、人杀人的方法,太相形见细了。做爱方式没有大进步的人类即使是到了未来,也不可能在这方面推进,只可能在选择跟谁上面求自由。既然我们能在此把自由推到极点,我们就超越了所谓的进步,跨过了一个个千年,人类进步的标志是杀人,我们用自由自在地任意做爱表达我们的观点。

  我所未看见过的纷纷出现在眼前,我所未享受到的正在到来,已经到来。雨还在下,那很薄的一层帘怎挡得住船舷外的虎视眈眈的黑暗呢,这艘轮船不过是大洋中的一小片树叶,在风雨中飘摇。但既然推不开命定的死亡和暴力,一晌贪欢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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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找理由,我不必找理由。我饮下色泽阴惨瓶颈曲长的烈酒,吸下了状如珍珠粉的毒,注射灼烧煮沸后的针药,我和每个房间、每层舱内的人没有区别。

  在中央厅的舞池里,乐声中扭动的赤裸身体,假若穿上衣服,其实跟过去时代的迪斯科舞厅里看到的男女没太大区别——腿向外分开摆动,臀部与上身往回往前运动,手挥在空中。只是脱去衣服后,原先的象征动作成为功能动作而已。

  那个一直坐在外舱灯光下看书、戴眼镜的褐色皮肤南亚女子,这时走到我身边,她取掉了眼镜,随着音乐节奏起舞,一副金坠子的项链垂在乳沟间,很亮,很吸引目光。她在各种肤色的人堆里,动作自然、专横而柔美。由于一丝不挂,更像头雌兽。她从舞台这头舞到舞台那头,又狂舞回来。终于,仰倒在洁白的地毯上,她的仰卧的舞姿显出技艺更加不凡。她的长相平平,但我看不到这一点,因为她动作出众,长相便被掩盖了,只有粉红的乳房和漆黑的阴毛在那儿飞舞。看着她,我的心猛然跳起来。

  如果她是花穗子,那又怎么样?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这个问题怔住了。

  我跑到酒柜前,为自己倒了一杯冰水。花穗子一根一根拨六弦琴,微微低垂的脸,眼睛里一尘不染。那词,我当然还记得,不会忘,就像从那个时代里过来的人都会唱一样: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还有天空飞翔的小鸟,山间停留的小溪,还有宽阔的草原。

  “我要开个晚会,请所有认识的人来,包括三亲六戚、朋友仇人一个不少。”她扔下琴说,“我将开的这个晚会,让想象实践,随性情行动。然后在酒和食物里放一种毒药,狂欢而暴死。”肉体交错、尸体遍地的幻景,使她激动不已。是不是她同时展现给我两个极端?一边是纯情,忧郁,但对未来充满梦想;另一边是淫乱,残酷,对未来绝望,只求生命赶快结束。也许,我是在那一刻才真正被花穗子勾去了魂。我寻遍世界,我也碰不到第二个人会像你。我对她这么说。那天,我们在床上长久跪拜,不向天王老子,不向土地菩萨,也不向上帝,只向我们自己的心,说,我们从此就是姐妹,跟亲生的一样,比亲生的还亲。可是她,现在的布拉格女王,不仅想不起,也根本不会来参加这样的晚会,他们是精神生活高雅的东方贵族。

  “下一个!”又跳起舞蹈来的南亚女子叫道。舞者越来越美,场面越来越壮观。

  船头独静,我朝那儿去。风横在皮肤上,雨则斜着。我举起玻璃杯子。灯光在黑暗中描出一个赤裸的女人,熟透的女人快乐的身段。光中雨丝牵在杯里,滴答滴答。我仰起脸,张开嘴唇任雨水飘进。

  高举的杯子被一只坚硬的手接了过去,这个男人站在我背后,倾斜杯子朝我身上倒。我闭上眼睛,带股凉气艳红的酒,仔仔细细往我嘴唇、耳朵、脖颈、乳头、腰、肚脐,一点一点流。那手陌生,但带着火焰,从我头发、后颈、背、臀部、腿,一点点滑落,在一片黑色丛林和深渊区,水和手会合。杯子砰然落在甲板上,随后是我往后仰压倒他的声音。

  在梅毒接近消失,疱疹尚未流行的六十年代;在疱疹接近消失,艾滋病尚未流行的八十年代初;在艾滋病接近消失,爱包拉刚开始在纽约出现尚不为人知的此时,在爱神和病毒互斗的喘息期,幸运的人类总是在幸运地尽情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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