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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我说,想象若能实现,我也不用到布拉格,只需折个纸,咱们就能见面。照此法,只要想回中国去,什么时候都可办到。

  我们这时候说的话,像三岁的小孩那么单纯。

  “你来这儿,我真是希望你能帮我的。”花穗子说,“我知道你能。”

  我没回过味来,思想不过从三岁长大到十三岁而已。

  “你和那些左翼分子往来,是朋友?”花穗子点明了。

  “我见过。”我承认,紧接着,我反问,“你怎么知道呢?”

  “螮蝀。”她叫我从前的名字,说,“你是一等聪明的人,我、你都是东方人,我们的感情、利益皆是息息相通的。你知道,无论你任何时候,怎样情况,我都是你最好、真正的朋友。”她说“最好、真正”时用了不少感情。

  还能说什么,我说什么都多余。直到我与她从车子出来,乘电梯,穿过街,街上飞满塑料的“飞去来”刀,两个胖胖的大人领着七八个女孩玩着,故意让行人受惊吓。那些刀也确像真刀,白光闪闪,呼啸着在头顶转悠。我们并行走向法院的台阶。我遂发现自己有多么傻。花穗子完全可能在我住的旅馆房间里设监视器,或派专人保护我出外的安全。刚才绕那么大个弯,为了说几句实质性的话,她有必要这么对付我吗?二十多年了,她的本性就一点没变?

  我向上迈的脚步松垮,落在她身后三步台阶上。她回过身来看了看我。那俯视的目光实际就是四个字:好自为之。

  10

  花穗子永远是高傲的。她的手可以把风暴引来,也能把风暴推远。她轻蔑地一笑,似乎在说:“不是我的对手,是上帝的手。”

  但花穗子不这么说,她不说,就更了不起。她总是能从我这类俗人庸人甘愿赖活着的人身上看到命运:那是恶的高速公路,几千万年的历史在燃烧。

  我对惟一担任过自己的男友叙说过这种崇拜,我说着说着,流出了想念她的眼泪。她那时已只身闯荡东欧,许久没有音讯,我写给她的信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与其说我思念她,不如说为她担心。

  男人的小气小量表现得那么彻底,那天,我是领教到了。男友说,“我如果把一切告诉你了,你就不会这样想念她了。”接着他列举了花穗子一度与他调情、幽会的场所。

  这怎么可能?如果非在这两人中选择一人,我相信花穗子而不愿相信男友。更何况,花穗子劝我离开这个男人不是一次,在她眼里这个男人干脆算不上是个男人。

  那你可以写信问她,我有她的地址。

  男友说着,便在地址本上查询。

  看了他递过来的地址,和我记的地址不一样,连国家也变了,是捷克。我说,要写信你自己写。

  男友兴奋地回去了,男友重新来找我时,拿出一封贴着捷克典型的铜版细雕式邮票的信,两眼放光。

  信绝对是花穗子的笔迹,只有一句话:这个男人说的是事实。信如此之短,短到什么也未发生过。没有解释,没有说明,没有道歉。

  我想花穗子是对的,没有虚伪或真诚的字面上的俗套。她的心里依然有我,没有我,她就不会钓上我这个不值得的男友,她不是背叛我,而是重视我。她惟一有错的地方,就是不了解我在性问题上的非嫉妒化。我也有错,我应该好好写本书,或是在电视上公开宣扬,甚至应该扛个大高音喇叭,爬到全城最高点,传播我的观点。但我没有,可能是由于没遇到这种机会,没有那么一个制高点。

  我眼泪又流了下来。男友诧异了:难道你还对她一如既往?

  我没有能止住泪水,一边流泪,一边说:“决不是气你,我比以前更加倍地想念她,而且怀着内疚。我应该早告诉她,我是怎样一个女人。”

  “你是怎样一个女人?”男友惊诧莫名,“天下女人没一个是正常的。我越来越搞不懂你们。花穗子跟我做爱时,总问:她怎么样?她这样和你来吗?她欲望强不强?每次我都弄得索然无味。我想我根本就不该和女人打交道。”他骂了一句脏话,像个地道的小市民,连音调也捏得极准。

  看着这头被困于人和人关系之谜中的野兽,我很想告诉他:只有消灭精神,才能逃出这怪圈。后来我想,当时之所以没对他说,是由于我突然明白,这话用在我身上比用在他身上更合适。

  11

  据说,这个仅有一千万人口的小国家曾有八十万共产党员,两万名党的工作人员。虽然一些领导者的错误曾使这个国家蒙上一层悲剧的面纱,但至少没有使这个国家贫穷、挨饿。几乎每个星期五下午两点始,离城去度假的车便将高速公路堵住。汽车摆成的长龙,挪动着笨重的身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以前这城市有种无助感,还有种无辜感,命运总要被别人主宰。但安全,即使坦克开进来,那不过是做做样子,杀几个人也是做做样子,让你认这命,基本上没有发生过明火执仗的大干。人群中秘密警察特务灵巧敏锐的身姿,提示着这城市一切运转得极为正常,地窖、阁楼、厕所、酒吧,或许都设有窃听器,表明思想意识形态在每个时期受到严格保护,比起大规模的杀人,这点和善的控制、稍微的窒息算得了什么呢?受不了?那就离开这个国家,离开这个城市!走得越远越好。走了,这城市才真正进入宁静祥和的怀抱。

  瞧瞧,这城市的地铁,比大部分国家干净、漂亮。像庄稼茁壮的一片又一片工人区建筑,让多少人结束了贫民窟生活!别看不起长相粗俗了些的文化宫,虽然与整个城市典雅不相称,但却和所有劳动人民享受文化的口号呼应,代表了一段不可抹去的历史。这跟今天三十五个美元一夜的带早餐的小旅店、专业擦皮鞋户、艺术打地板蜡户一样,不过都是给这城市起一种增色添光的作用。关键在于:星期五下午谁能最早离开工作,谁的成就就最大。

  对往上爬的倦怠和冷淡,像无形无状的符咒,抓住了市民的心。

  伏尔塔瓦河似乎比人还要敏感,为吸引旅客,七彩的射灯,照耀其上,也引不出万马奔腾汹涌澎湃的气势来。圣徒们在桥上悠闲地垂着手。以前这城市有二十多个大剧场,每夜客满。现在票不易卖出去,大部分倒闭了改成餐厅,演员在街头拉琴歌唱,讨旅客赏钱。以前上剧院为逃避现实,现在,现实比戏剧更精彩。不过这些人好像穷也不改其乐,在街头拉琴照样拉得如痴如醉。

  可怜的哈维尔,一个喜爱穿牛仔裤,开明、民主的总统,一个剧作家,不得不避开这舞台,到虚无的舞台去表演他的戏。他的卫队依然穿着深蓝色制服,海水和天空最富有人情味时的色泽,但仅作为观赏游览,作为一种装饰落进游客的眼睛里。我本应安静,却莫名地烦躁,整个人融入街头一支忧郁的爵士里,晃晃悠悠,几分几秒之后,我也就变成了一支反复回旋的民歌。莫非我也染上了东欧病,无意胡混日子,却有意游戏人生?

  这个悠闲自在的国家,也许理该被东方资本控制起来,管束起来,好好干点活,为人类进步添砖加瓦,打打小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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