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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08

  娜塔丽游得很远了。我退回岸边。绕开岛上天体营的人,往僻静里去,阳光贴着皮肤梳理,像天真调皮的小手指,我的心慌乱不已。这阳光,穿衣服,有些微凉意,不穿衣服,却正好冷热适中。河畔绿成一片,没有房屋。远处山腰上点点白影,是刚建的别墅区,风筝、航空气球,东方鬼子的飞船飘升在天空山峦间。

  水蓝成明亮的平面。风摇动平面上的景致。我涂抹过防晒油的身体呈金黄色,一段段显露在水面上:黑发短长不齐,顺风倒向一边。没有首饰,也没有脂粉、眼影、唇膏,身体跟挣扎出母亲子宫被放入清水里时一样,我闭上了眼睛。

  它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命定的,不可闪避的;它嘶鸣,是一串揪魂的音符,以河水飞溅,四蹄腾空飞越的色块扩充我的视角;它的红,比火焰还艳丽,尾巴和肚子两侧宽长的黑纹,黑到透明的程度。内脏抖动,肺翼张开,肌肉勃发。

  我奋力一跃,就翻上了它的背。它穿过溪流和树林,跃上草地,又驰下河岸,剽悍的颈,高昂的头,豹子一样的眼珠,却在我赤裸的胯下如此驯服!我拉紧缰绳。最先如同每个女人骑自行车般舒畅,然后,就不只是舒畅了,我落入甜蜜而兴奋的幻觉里。它的跃动像拨琴弦一样颠着我沉甸甸的乳房,撞击着我柔软的腿间。我们飞得那么高,那么快,以至我扔开了缰绳,抱住它的脖子。绝对不是幻觉,就跟真的一样,就是真的,正在发生的,我抓紧它的毛发,皮肤紧连,汗水相浸,叫我第一次明白人世短暂,却能够与永恒并肩驰骋。

  它知道我疲倦了似的减慢了脚步。欢乐的我似乎被放入水里?或仍旧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我重新闭上眼睛转入沉睡,回到被我抛到千里万里之外的从前的年代里。那是个饥饿的年代,那更是个极端的年代!

  那人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她。那人的雨靴、伞顺着水漂来。那人的面目是那种既善良又美妙的一类,专让我这种人为之发狂,还让这发狂上升到一定的顶点。事情一步步来,相遇,惊奇,信,电话,邂逅。情感的波澜要多壮阔就有多壮阔。如果我说杀人,那人就会递上刀子。如果我杀死了人,那人就会代我去顶罪挨枪子。我说白,那人决不会说是黑。无条件,就是无条件嘛!让我感激不尽,心存惭愧,相信终身我们彼此相随,天南地北心心相印。这世上不是万事如人意,总有灾祸临头,这样那样的变故。这不是谁的错,即使没有这个偶然,也有那个意外,这墙比那墙有高有低,无条件变为有条件了,而有条件就是终点。

  当然那人也会哭会闹,会弄得跟真的一样,也会突然转过脸去,一走了之,跟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事一样,从此是陌生人。

  是啊,我说,只有傻瓜才会不相信这一套。而我分明就是傻瓜一个。

  当然,这不是爱情,爱情还在这种关系之下,这种感情的领域大到我累筋骨伤寿命也够不着边的地步。

  那人——他(她)中的一员,一个长相无可挑剔,说话嗓音娃娃腔的女人,天知道,我竟迷惑在她的世界那么久!

  当我被驱逐出来时,回头回想全过程,真是大惊失色。可我还不至于悲叹到喊上当受骗的地步。我不喊,我便会听到她这么喊:不是她欠了别人,是别人都欠了她。那最后的时刻,我和她在我讲述的一个故事里度过。

  一张被遗忘在古老房子里的床,具体些,它是双人长宽,檀香木雕花,仿明式古董,无论异性或同性,谁睡上这张床,都会被另一个接近这床的人所左右,被钩着鼻子走。男女恋情,男男恋情,女女恋情,老少恋情。最后的结局只有两类:一类是双双殉情死在这张床上;一类是被杀,死于决斗或死于刑场。这是张鬼床,叫人害怕,又叫人魂牵梦绕。这是张欲火之床,靠灾难与幸福燃烧,它和死亡扣成环,又与欢乐联蒂为果。

  而我要找的那个人,不管是男是女,就是躺在这么一张床上的,等待我排开阻拦,不顾一切后果,走过去。

  我就是。男友斩钉截铁表示。

  好吧!我相信他,凭着他从长江流域一个个城市追踪而来的执拗。饭堂的招贴栏前,夜深人静。你得跟我回去,他说。

  不可能。

  女人需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

  好笑,我说。

  你绝对不能这样向别的男人笑,上午你犯规一次,昨天你让人握手不放。星期天竟背着我去见那种流口水的男人。

  我从不指责你跟别的女人,我说。

  如果我与别人,那只是为了更在意你,而不是图自我快乐,他说。

  我笑了,平静地对他说:你未免太不善于作假。

  男友不说话了。他用身体代替语言,他想叫我哀求,泪水满面,阻止他,痛骂他,痛打他。我偏不。我双目空洞,灵魂飞离躯壳。仿佛随他怎么处置身体都行,那身体不是我的,那身体在问:完了,对吗?就这样毁灭,是吗?我看着自己的躯壳与他保持他永远够不着的距离。一道界河,将我与这种无聊男女关系的世界隔开,他们永远在界河那边,而我则在界河这头。

  我终于醒了过来。天已经灰黑。我肯定在静静踱着步的马的背上半醒半睡了好几个钟头。而马比我的任何一个情人都忠贞,仔细照料我,轻轻地摇着我。

  红云缭绕天边。我从马背上直起身,发现红云并非落日余辉,而是天体营的人燃起的一堆堆篝火,一阵风带过来大人孩子的笑骂声。

  09

  熄掉烟后,花穗子的手放在膝盖上,白金钻戒在黯淡的车里闪着智慧之光。“你还记得欧阳江河吗?”她说。

  “他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诗人。”我当然记得。

  “他在十年前去申请三个想象专利,把专利局的人吓了一跳:一是折叠停车场,汽车开到哪里都可以停进去,开出来,像打开纸张;二是便携房间,摊在空地上与原样完全一致,包括空气、温度、湿度、房间摆设,不同的只是房外风景。”

  “他的第三个是一种交通想象,”我补充道,“从A地到B地,在纸上画好,对起来,一折一合。”我这么说完,从车窗望出去,我眼睛所够得着的风景,全是人、车,有坡度的街道被挤弯,这些房屋随时都可能爆裂,轰然倒塌。我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

  “那时,我就盼望这些想象能在我手中实现。”花穗子望着我,神情专注,“我们现在的技术应当能做这些,关键障碍就是缺乏想像力!”她指指自己的脑袋,好像计划尚未成功都是那些科学家太保守。

  我是实实在在的感动。花穗子这么个时候还给我谈她和我共同的朋友,回忆当初的理想抱负,那一切并且和现在的事业休戚相关,向我吐诉苦恼、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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