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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05

  整幢楼都在熟睡之中。

  具体时间是几点,我不得而知。我从床上醒来站在地上的那一刻,是机械性地套上黑丝绒线裙,穿上皮鞋。

  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凉风袭来,滑过皮肤,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一个梦。窗外草坪,天变得模糊。那熟悉的亲吻,还有低沉的语音,似乎说着很爱我的一席话。不可能是梦。桑二的房间?!

  游荡在走廊和楼梯间,门如此多,我不想回自己房间。

  走出那儿,我就感到自己在搜索一种东西,这东西好像一种气味,带甜香,神秘又诱人,这东西吸引着我继续走在这座处于梦境中的房子。我在一扇垂挂珠帘的门前停住,手伸过去,捋开帘子,将门缓缓地推开。

  四壁堆满砖头厚的书,一直垒至天花板。这间房子,一扇窗也没有,屋顶呈滚圆形,好像可无限地扩大。我赶紧退出,靠住墙,充满惊恐的脸微微向后仰。

  长吐一口气,我不敢往下想。

  乘电梯一直到第一层,猫着腰,绕着垂挂连珠灯的大厅边走。

  跨出大门的那一刻,警铃响了。好似是为了提醒我必须赶快离开此地。一辆轿车停在门右侧圆柱旁。

  我奔了过去。我拉了车门,没上锁。想也未想便钻了进去。车钥匙是一排电子控制的数字,难怪不锁,怎么办?

  只有瞎乱按。

  “你不是车主人,请你立即离开,请你立即离开!否则会采取第一号措施……”车门自动打开了。机器严厉呆板的声音,加上大楼几扇窗帘同时亮起灯光,迫使我弃车择路飞跑起来。

  跑完石子铺的小径,看见公路,我才掉头望一眼身后:紧追的声音,恍若在喊“停下!”“停住!”车子启动的声音响起来。

  横穿过长满花草的园地,我跑得更快了,比一个短跑运动员的最后冲刺还舍命。我跑入高速公路,一边跑,一边拦车,终于一辆运核燃料的大卡车停了下来。

  我坐在大卡车驾驶室里,入神地凝视汽车灯扫向前方,漆黑的景物与永远到达不了目的地的高速公路。

  黑夜漫长,旅程漫长。我佯装困了,打起瞌睡,以避免和左边卡车司机进行无聊之极的对话。

  “去哪儿,小姐?”司机的模样像亚洲人,蓄着小胡子。

  “去我的家。”我报了城市的名字,“纽黑文。”

  “小姐,我不朝那个方向走!”声音懒洋洋的。

  我说得更具体:“肯尼迪机场。”并拿出半打一百美元一张的钞票。

  “那可是罪恶啊!”那意思:还去吗?

  我不言语,也不点头。

  司机看了看我,看了看我手中的钞票,大约磨蹭了两秒钟工夫,他伸手过来将钱抽走。

  我是绝望中生智,并非穷途末路,我可以直奔目标闯关。我没有机票,这并不是问题,试一下,或许这一切全是诸葛亮的空城计——最直接的途径,反而可能是戒备最松的出口。

  06

  这辆我狂奔后截住的大卡车,继续向前驶着。

  司机毛茸茸的手伸在我的大腿边。我睁开眯着假装瞌睡的眼睛,往椅子后缩。“小姐,别怕,你快乐,我快乐。

  ”卡车司机的声音昂扬,不再懒洋洋的。

  盯着离我有几厘米远的手,我叫他停车。我怀疑自己是否能在一片漆黑中守候到一辆出租车,如果有那么一辆出租车,又愿意去机场的话。

  但这个卡车司机不仅当没听见我的要求,反而手往我的胸部伸来,他的另一只手仍怡然自得握着方向盘。但不等我回击,他突然说道:“你……你是什么人?”他映在反光镜里的脸在颤抖,嘎地一下,刹住了车。他的声音惊异,带着敬畏、恐惧。

  当他再次盯住我垂挂在胸前的镶有宝石的项链坠子时,我迷惑了。

  他喃喃自语:“只有大法师才有这个东西,这是前大法师的随身佩戴物。”

  “你怎么知道?”我装作镇定地问。

  小胡子卡车司机不回答我,只是双手从驾驶盘上抽开,迅速合在一起,短短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然后手放回驾驶盘上。

  卡车司机不再惊扰我,像我不存在一般,老老实实重新驶入快行道。公路上一辆车也没有,白天的嘈杂一点儿也听不到。我的脑子则是车轮转动,越转越快,快到崩裂的程度。我拧开了车内电视:一片杂乱。调频道,还是线条纷乱,隔了一会儿却是:闪电,雷鸣,夹着一个分不清是男是女的人的说话声:“要是人们买雨水,买雨水,我就会……就会飘起来……”车穿过整个布鲁克林,隧道亮着鬼火似的灯,车子多了起来。

  我信谁?我只信我自己,这是在这一刻之前。在这一刻,从这一刻始,我连自己也不再信了。太荒唐!这出戏是谁在导演?技艺拙劣,越导越差劲。我笑了起来,看来自己是必砸烂这戏不可的了。

  就在我从车上跳下来,朝机场入口处走去的时候,一声爆炸,拖着长长的轰隆声。跑道上刚抬头起飞的一架客机,翻成一团滚动的大火球,一路抛出火花,像节日的天空,缤纷的礼花升腾、坠落。它们照亮我,照亮我身后庞大而黑暗的城市。震波冲击机场热狗面包快餐店,纸杯里溢出加冰的橙汁、柠檬汁和可口可乐。

  旅客、接送客的人与机场保卫人员乱成一团。

  各个入口都拉上黄塑料横条。

  即便进入大门,有票,我也走不了。别说走得了与走不了,我意识到,每次我想走,可还未触及目标,就会殃及许多无辜的生命。原因呢,我至今还不知道。

  我回头看,那司机尚未离去,正露出牙齿朝我笑。

  我是不是应该遏止自己无休止的逃跑冲动,老老实实地留在曼哈顿,看看佛有几张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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