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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03

  信仰第一,不过是那个以笔为旗的作家为他的教派立碑的理由。此作家一再强调他是难得的有信仰的中国人,而全体中国人无信仰。

  鱼鱼对此说什么来着?想起来了,他说,“此人一点不夸张,中国的信仰太多而不是太少。你看见了,中国人不仅有信仰,而且个个具有“知耻”、“信义”、“忠字上见红心”、“为主义牺牲”这些品质。这座城市就是证明,无论是哪个民族,只要是东亚人,信仰总是第一位的。信仰就能保卫集体权利,只要信,信什么并不重要。

  而后佛教引导了整个东方文化超前,所有的东方人一样可信之若狂,从历史上追溯大乘密宗佛教,在唐朝开元年间鼎盛,本为民族传统。”

  我听得厌了,打断他:“鱼鱼,能否停止谈“新圣经”、“新教父”?艺术家说理,刀枪也难入。当我是小女孩时,母亲就把我当供品献在寺庙里的文殊菩萨面前了。母亲平淡地说。‘会有福的!’”

  “你身上带有仙气。”鱼鱼目光在空中逛荡。

  “算了吧,”我对鱼鱼说。“你想让我下决心适应曼哈顿,让我建立信仰已经太晚。”

  “你具有,而且仙气浓郁。怎么回事?”他很诡秘,侧身对我说:“你是我交往过的惟一有慧根的女友,和你说话使我安静!”

  会说话的鱼鱼,此刻在哪里?

  再见了,鱼鱼,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我随着波浪漂出大海,任凭无边无际的灰蓝的海水把我带往何方。我不属于此处,如果不能游走,离开曼哈顿,那么我情愿选择死亡。

  为什么我的脑子重如一座山?

  我试着睁开眼睛,可是不行。

  浪子回不到故乡,母亲早已离开人世,也没有一心一意等他、且和他一样年老失明的恋人。就是这段音乐,在我的血液里起伏。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一张陌生的床,当然是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躺着的床正好对着一扇长方形的窗,窗帘是立体的画:绿茸茸的树林、海岸、小鸟——生生鸟仍在不停地叫着,可惜,再也听不到婉转的啼叫。我从床上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穿着和床单枕头被套一色的白色睡衣。

  04

  几次逃离都是计划得好,实行得糟。

  我不承认这命运将不可更改。何况,我不能与人商量这事——不该称为出走,某种意义上叫逃命。除了鱼鱼,他知道我的心思,可是他不阻挡,可也不热心,更谈不上给予任何帮助。每次与他提起,有一两次直直问他,他都用话岔开了。

  这座城市,我毕竟还太陌生,它的脚脚爪爪向东南西北延伸蜷曲。到这时,我才痛感性别无法改变,我脑子常回到一个女人的头绪:倔强,但理不清。此岸生生灭灭,彼岸无影无踪。起码在这一刻里,我连和命运握手言和的想法也没有。

  我从床上爬起,下地穿鞋,刚走了两步,就打了个踉跄,护士小姐搀扶住,让我重新躺回床上。

  “我的衣服呢?”我冒出第一句话。

  “正在洗烫,夫人!”护士走路轻巧,脚不着地,跟飞似的快。她端来一碗莲汁奶茶,让我喝完。随后,将温度计从我腋下取出,看了看:“哦,夫人,你好多了!”她耳朵上戴着松耳石,发辫缀以珠玉饰品,美丽端淑。我感到她可能非一般护士,而是这幢住宅管事之类的人。

  她关上门,离开了。

  这么说,我在海水里游了几个小时,没有到达任何地方,但也没有淹死。据刚才这位小姐说,当我被救起来时已人事不省。说我是中了邪术,有人成心害我。那么说,又有人救我。这是为什么呢?

  “桑先生吩咐,让你好好休息。”我刚打开门,就被护士小姐友好地堵了回来。走到窗前,拉开窗帘:草坪修剪齐整,绿茵茵的,草坪外是一片没有回忆和将来的天空。而空气清澈、沉静。

  桑二没有出现。

  我迷迷糊糊又睡了许多时辰。当我被汽车的引擎声惊醒,发现已是太阳西沉之时,天还是那么发白地亮。令人无法相信的是,走廊里没有一个人,也听不到一丁点人制造的响声。都走了,就我一人。

  越出最后一道大门,也是最亮的一道大门,我看见一个打开的阳台。好像这幢楼极其高,依海湾倾斜而建,墙、栏杆,可能瓦都是红色。先前我所看见的草坪都为每层楼阳台的一部分。

  折过石柱,我来到阳台的边,小心翼翼俯身:一条蛇形的公路,从茫茫天际呈现出来,在公路末端,耸立着一些高低不一、像积木的建筑。缩回阳台,走在人工精心培植的草坪上,我失去了方向感,搞不清自己几分钟前是在楼下哪一层哪一间房里。这不是我的错:三面一样的风景,只有一面不一样,而这一面不一样的风景,竟让我的眼睛和身体为之一抖:在草坪与树桩间有一个游泳池,紫色的水,比镜子还平,映着蓝天白云:我已到了这幢大楼的屋顶。

  草环靠池沿长着零零散散的蒲公英,一瞬间全开了,微风卷过,像雪花在飞舞。而树桩生出嫩叶,跟树桩根扎进的石子颜色一样。石子在我的脚下就有。随手拾了一个小块的,拿在手里,薄又洁净,边似花瓣,只是在牙白色的中央,有两团间开的浓重的黑圈,如人的眼珠。

  石子从我的手里滚落,像一滴重重的水坠入草丛。草在猛长,还是本来就有我的膝盖那么高?我一边脱掉睡衣,一边走出草丛,走入微微偏斜宽敞的露天游泳池中。仰起头来:湛蓝的天转换成胭脂色!一匹红鬃马站在我身边的水中,仿佛它已在那儿好久了,它太高大,一人深的水只齐到它的脚跟。看着它,我的身体动了动,右手朝身后张开,在臀部与大腿间划着水,左手呢,“天啊!”我叫了一声,那是我不想让任何人猜到的地方,我羞红了脸。我这样的女人还会害羞?是的,我不仅害羞极了,而且乳房、嘴唇都坚挺起来,朝上翘,那姿势是致命的。

  如果有人认为这是自己在放任自己,就大错特错了。这种人不懂得什么样的东西会致命,当然,决不会懂得我。

  我的左手,我看不到它。我只感到自己屏住气朝一个方向移过去。

  池水炸裂出大大小小的水滴,循环地滚动在我身上。我似动不动。水的圆圈,一个套一个,遮住了膝盖、小腿、脚。我眼帘低垂。水流淌,像弯曲的线,像有着漆黑眼珠宽阔花瓣的石头,一张呼吸急促的脸轻轻掉转开去。在侧过身体之外看得见一只饱满的乳房,而紫得透明的池水在一遍又一遍勾勒一个女人的身影。那匹红鬃马朝向这个女人背对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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