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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俄国军官又问了少年几句。俄国军官对女翻译说了一通,她对民主联军代表说,“自杀的日本军官,话能不能算数?你看呢?”

  玉子静静地看着那位中国代表。那位代表明知她在看着,却装着视而不见,脸上丝毫也看不出表情来。他说:“这个女人,如果不算汉奸,我们留她无用。”他说话的速度明显放慢,似乎在考虑该如何择词选句似的,也是在看俄国军官的反应,似乎对方也大致同意,他才继续往下说:

  “现在我们暂时不拍故事片。今后中国人拍故事片,也不会用半日本人做演员。”他看看玉子,皱着眉头说:“哪怕有电影拍,她年龄也大了。她在日本有个去处,就让她去吧?”他看着玉子,玉子也看着他,这男人聪明,知道顺水推舟,良心也不坏。可是她还是记不起他的名字。幸好她对所有对她“感兴趣”的男人,从来没有傲慢轻侮,从来是给软钉子时,也递个笑脸。

  俄国军官说:“那也干脆:日本特务理事长,自杀死有余辜,现金手表等战争掠夺所得的财产没收。这个日本女人,遣返回国。”他把山崎修治的黑皮夹子,连同信件,扔到桌边,挥手让玉子过来拿走。

  玉子走过来,拿起黑皮夹子,赶快鞠躬感谢,朝后面的门退去。山崎导演给她留了这封信,但是她从来也没有当一回事,除了第一回看时,都未看过第二回。只是觉得山崎有点奇怪,有时心里对他有点歉意。这个日本厂长好色有名,情妇多得很。而且,她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愿意嫁给这个傲慢的日本人,永远做他的家中女仆。她可能是最后一个,可能就是对最后的女人心中不忍吧?

  最近一段时间,她的脑子似乎一直装着现世的快乐,有时高兴之余,会和少年一起翻翻过去封尘的记忆,做女孩和少女时那些忧伤,就是未想过未来怎么办。

  现在这封信突然把她从一个中国人变成日本人,免了被当汉奸惩处。少年肯定是听到情况不妙,赶紧奔回去取来的。他动作真快,而且不忘记把金表钱币一道交上作为证据。她本来把表给了少年,手表是贵重物。少年不贪财,他大事上脑子很清楚。

  她走出房间,走廊里人并未比刚才少,人们可能听到里面的声音,都好奇地看着她。

  看到人们的眼色,玉子这才想起来少年还站在那里没有动。她回头一看,少年还在房间中,而且退路被俄国卫兵挡住了,他正在犹疑,那个俄国军官已经站了起来,指着少年的鼻子吼叫。

  玉子一看这个局势不对,挣扎着要重新冲进门去,却被中国卫兵往外猛地一推,跌步翻倒在走廊上,门哐当一声就关上了。她赶快爬起来打门,“开门,开门,我要进来!”走廊里满映的同事都围上来看,女人们在窃窃私语。

  那个女翻译推开门走出来,猛地一把推开玉子。“里面那个男人,是个与日本人合作的俄国人,我们也要审查俄奸,不管你的事。”

  “他是中国人,大名叫李小顺!”玉子大叫。“他不是俄国人!”

  “不要妨碍我们调查给日军做特务的白俄,”女翻译一干二脆地说。“放过你,就已经是开恩!”

  “他是我的――”

  “他是你什么?”女翻译皱皱眉,语气凶狠起来。“不要不知羞耻。我们一清二楚,你们非法同居很久了!战争期间,我们没有功夫跟你论诱奸少年罪,已经便宜了你。”她厌恶地转过身。“快滚,少废话。”

  走廊里等着的男男女女都轰然说起话来,玉子听不想听他们说什么,她只是知道没有一个人会站出来为她说话。隐约她听到人们在咒骂,大部份是女人的声音:

  “你,我们整个妇女的耻辱!”

  “真是太不要脸!”

  “你真不知道你的名声有多臭?”

  “做出来的事情,哎呀,不能提!”

  “道德败坏,简直无耻之尤!”

  “婊子都不如!”

  从走廊那边过来两个俄国士兵,把玉子硬拖拽出去。她拼命挣扎,大哭大闹起来。但是她迅速被拉到院子里,那里正停着一辆卡车。

  满映公司被遣返的日本人,拖着大包小包,正在排队上车,大多数是妇幼老人。看见俄国士兵抬着玉子过来,大家都让开。士兵像扔一麻袋粮食一样,把玉子重重地扔进卡车里。

  玉子脑袋撞在汽车的铁板上,撞开一个口子,晕死了过去。等到她醒过来,汽车已经驶出上百里。她周围已经不是满映的日本遣返人员,而是长春什么机构的日本人和家属。她觉出疼,钻心的疼,伸手去摸头,发现裹着绑带,绑带渗着血。她看着手指上的血,把头扭过来,背对车窗。

  两个守卫看紧着门,玉子从他们那儿知道,她是他们押送的遣返的日本医院里一个伤员。

  国民党军队的坦克,正隆隆穿过整个城市,这是1946年春天。四平战役以后,国民党军队迅速推进到北满。

  天气转暖,迎春花纷纷开放。那个留小胡子的俄国军官,从吉普车下来,还是披着呢大衣,走向长春监牢的办公室,准备向国民党警察局长与他的助手交代监牢的事。监牢原是张作霖时代建的,日本人全部拆了重建,钢筋水泥的建筑,经得起轰炸或重炮轰击。

  警察局长在这个优质的监牢,四下看都瞧了一眼,心里想这个地方当监狱未免大材小用,应当做军事据点。

  他和助手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室,阳光铺了一房间。俄国军官已走到门口,被助手引了进来,两人客套地握手。警察局长坐回自己的位置,喝了一口茶,草草翻看已经剩下不多的案卷,大部份是刑事犯抢劫犯之类。他看到少年的案卷,封皮颜色都不同,是纯黑的。

  “这个是俄奸,你们怎么不带走?要判刑,得你们判。”

  俄国军官哈哈大笑。他说中国话不流利,不过一清二楚:“这个人,只有中国名字,算什么俄奸?他是个汉奸,由你们处理。”大概是房内气温高,就脱了呢大衣,里面的制服,使他看上去很精神。他的呢大衣顺手搭在椅背上。

  “这里不是写着是俄奸?”中国军官说。“案卷全是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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