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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小罗!”她不管有人听见,会怎样笑话自己,索性放大声音叫:“小罗!”

  玉子在迷惘和慌乱中,再次回过头来,这才看到少年站在她背后,正偷偷地看着她,也痴迷了。雨从他们头上淋到他们赤裸的身上。

  她反身一把就抱住他,狠命地吻他的脸颊。

  “你敢跑掉!你敢跑掉!”

  “我一直在看你,你的身体在雨中,真是漂亮到了极点。”少年对着她的耳朵气喘吁吁地说,“而且我明白了你的心思:我就是害怕别人看见你一丝不挂的样子,又想让人看见你!”

  玉子心里一紧,两人搂在一起,动作那么猛,一同倒在雨水流趟的草地上,泥水溅得满身。他们互相凶猛地绞缠对方,雨水浇淋的身体真的在燃烧,甚至身上都冒出了蒸汽。

  他们的眼泪混着雨水流下脸颊,流到紧吻的嘴里,亲吻与眼泪融合在一起,有着魔术般的神奇。时间停住了,终于少年喘着气,仰起头来,高声说:“天地作证,玉子天天都是我新娘。”

  接到通知,玉子立即赶到满映办公室。昏暗的走廊已有一长队人,她走到前端,瞅了一眼,前面接近办公室的地方有位子,有一排人候着。

  “看什么,排队去。”负责维持次序的士兵朝她吼道。

  玉子只好怏怏地折回,排在队尾。她是出门准备买菜时被人叫住的,她想回家通知少年,但想起少年比她出门还早,说是去他自己房子那边取东西。

  在队列中坐了一阵,玉子不如来时那么心慌意乱,心里只是牵着少年,他可知今天总算有人要解决这满映厂的事了?队伍里没有人跟她打招呼,都躲着她似的。她也没心思跟别人说话。

  室内,桌子前坐着一名俄国军官,留着小胡子,穿着笔挺的呢子军服;他的右手坐着俄国女翻译,船形帽戴得很神气;左手坐着的人,是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政宣部的接收代表,地下工作者,以前就在满映,他中等身材,四十来岁左右。门口站着两个卫士,一个中国兵,一个俄国兵。

  他们正在处理满映留下的大批工作人员,主要是精简,没法养那么多人。目前没有拍片计划,经费困难,发不出工资,能遣散的尽量遣散。有汉奸也要清查出来。有用的人,主要是技术人员,可以加入新成立的东北电影公司。两人看名册前,就基本上统一了意见,有嫌疑需要盘查的,已经做了记号。

  走廊里人们坐着排队,异常安静,除了个别人在交头接耳,大都在想自己的心事。队伍推进得很慢。偶有人出来时面露喜色,甚至也有兴奋得蹦蹦跳跳的人,大多数人只是点点收到的几个钱,沉默地走出去。

  到中午,才轮到玉子进去了,她被指定坐在面朝办公桌五六步远的一张木凳上。她认出,面前的这张大桌子是从录音室弄来的,桌边上有好几个重叠在一起的印痕,那是放烫茶杯弄出来的,录音师不会那么大意。中国民主联军代表对俄国军官低声说了些什么,翻译对玉子说:

  “你是日本人,叫中井玉子。”

  玉子忙说,“不不,我是中国人,我叫郑兰英。”

  “说清楚点!”中国民主联军代表训斥道。

  玉子吓得不由得去看这个中年男子一眼,觉得他有点面熟,他应该就是满映的人。但玉子又叫不出名来。这人给她支个陷井,但究竟是朝中国那边说,还是朝日本那边说,她糊涂了。她现在懊悔已有很长一段时间完全不跟社会接触,不知道局势了。

  “呆看什么?”俄国女翻译说。“赶快回答。”

  玉子急忙低垂眼帘,今天是怎么啦,她心里一急,话出口就更支支吾吾:“我是中国人。玉子,是这里的同事说顺嘴的名字,绰号,算不得数的。”

  翻译在翻译给那军官听。中国民主联军代表盯着她的眼睛,严厉地问:“可登记名册上,写着中井玉子。”

  “伪满的日本厂长说这样写,方便一些,对他方便而已。”玉子感到一脸僵硬。她想挤出笑意,可是她未能做到。

  俄国军官和民主联军代表互相交换了一些话,他们让翻译说:“满映拍摄的最后一部电影《绿衣》,就是由你主演。虽然没有做完发行,但你既然是中国人,与日本人合作,而且是主演,就是汉奸!”

  玉子急忙辩解说:“我一直是个配音演员,跑龙套的角色。”

  中国代表说,“全公司都知道,你是日本黑龙会特务头子山崎修治的情妇,是他破格提拔你当主角。”

  玉子突然想起来,这个男人好象“追”过她。不过那样的男人太多。他一定记得那过去的细节,可她记不得。

  玉子捉摸他的知,才明白了一点:“我是日本人:我母亲是日本人。全公司都知道的。”

  俄军军官说,“你现在怎么改口了?你改口也晚了!”

  只是她几乎在这一刹那变了一个人。“不不,我真是日本人。”玉子站起来,按日本女人的方式鞠躬行礼,并且改口说日语。

  俄军军官早就不耐烦了,右手轻拍了两下,断然做结论:“这个女人,按汉奸论处!”他不想再讨论此事,伸手去拿下一个案卷。

  突然门被推开,冲进来一个人。房里四个人都吓了一跳,俄国军官急忙拔手枪。卫士连忙扑上去抓住那人,按倒在地上,一看来人是一个细高个少年,他们面面相觑。

  玉子从凳子里站起来,少年仅朝她点了一下头,便转向一脸怒气的俄国军官。少年显然在外面偷听,而且有些胆怯。他清清喉咙,结结巴巴地用俄语对俄军军官说话。他说得很急,语气明显是在求情。

  那个中国代表听不懂,女翻译对他说,“这个男孩说,他有确凿证据,证明这个女人是日本人。”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皮夹子,他把皮夹子递给俄国军官。给俄国军官看里面有一些日本金币,一个金手表,还有一封信和一个日本城镇地图。俄国军官本来站起,便坐下来仔细看其中的纸片,女翻译在帮助他读。俄国军官听完,对翻译说了一句话。

  女翻译这才给那个中国民主联军代表解释说:“拉尔柯夫中校让我告诉你,这是满映理事长、日本导演山崎修治自杀前留下的信件,写给他在日本家里的母亲,说知道家中一切安好甚慰,带信的这个女人叫中井玉子,是他在中国娶的妻子,日裔,虽然他自己即将辞世,他让母亲收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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