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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后来,省里整父亲的那一派垮了台,父亲的问题得到“平反”,母亲也恢复了工作,由于父亲已经“没有问题”,那年柳璀也进了大学。柳璀的记忆中,从没好好和母亲一起生活过。母亲很晚才想办法调到了北京。

  她们真正全家重新“团聚”,是在新省委给父亲正式举行追悼会。共有一千人参加,李伯伯一家也专程去了。但就是那个时候,她还是不敢细问父亲究竟遇到了什么政治问题,竟然走投无路到如此地步。

  父亲终其一生,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哪怕在文革前,也是谨言慎行,小心翼翼,从来没有火气。有机会与女儿谈话,也只是反反复复教导她“听话”。听谁的话?柳璀当然清楚。

  父亲怎么会是陈阿姨说的那样的人?

  不过,她没有理由怀疑陈阿姨会对她说谎:没有任何动机可言――一切都已经随风消失,该忘记的早就被忘记,这一代男人都走进坟墓,寡妇都在坟墓边上等待,有什么必要重新编织那么复杂可怕的一个故事?

  她想起母亲再三要她到良县来见这个陈阿姨,几十年不想往来的人,难道母亲对事实真相,对陈家的苦难,肯定有点感觉,却不敢自己面对,让她这个作女儿的来承受过去的重担?

  这时候柳璀想起她今晚来陈阿姨家的直接目的,觉得十分尴尬:这个时候拿钱出来,算什么呢?赎什么旧帐,示什么恩惠?她不愿意听陈阿姨说,“把钱收起来吧。你陈阿姨饿死,也不会到你们门前讨口米汤喝的。”当然,陈阿姨至今没有说过这么刻薄的话,对几十年受的苦,她尽可能轻描淡说,除了怨自己的命不好。

  不过,又有什么理由不拿出来。这不在于谁家欠谁家的,没有谁家该还情的意思。这是她本人的,与上一代人没有关系。

  可是她怎么样也说不出口,她离开时,还是带着那个公文皮包。

  与丈夫在一起

  柳璀一闭上眼睛,就看见一群少年在打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把他按在墙上,拳打脚踢。那人倒在地上,不停地求饶。他们还是用脚对着他的脸猛踢,沾着血,沾着肉块,骨头咔嚓断的声音,最后地上是一个大血团。

  在文革中,她好多次看见有人上吊跳楼的惨状,但是始终没有与父亲的死联系起来。她从来没有想象父亲死时是什么样子。虽然她一直后悔未与父亲见最后一面。父亲自杀后,李伯伯没有马上告诉她。当然,她如果赶回成都,也未必能见到父亲的遗体。

  母亲对自己那段日子不愿意多谈,也从来不太愿意提父亲的死亡,母亲说,父亲被连续轰炸性批斗后,精神终于承受不了,神志混乱后跳楼自杀。

  留在她心里的父亲,鬓角头发出现了花白,说话声音也不高,做事仔细耐心。他看女儿的眼神,总是带着爱,带着慈祥。最后一次见父亲,是她从学校回家,突然下起大雨,刮起大风,她躲在街角。这时父亲打着伞顶着风雨出现了,对她说,就知道她被雨堵在这儿,他的笑容亲切,他的步子显得有些笨重,穿了件皱巴巴的短衫,背有点驼,眼角有皱纹,不过更像她的父亲。她情愿保留这个记忆。

  她翻了一个身,整个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陈阿姨说的那冤死的和尚和妓女,一直在她脑子闪现。行刑队的枪举起来,眼睛充满无名的恐怖。乌红的血流了一大坡,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的血,像开自来水管似的。那两具尸体被破草席卷裹起来,扔进坑里,铲上泥土,埋了。陈阿姨说这儿的人总绕着路,不经过那个半山腰的坝子,说是杀死过人的地方,连太阳都不照着那块地,怕惹来一身倒霉气。后来那儿成了一所中学操场,坡土铲平盖上水泥,架起围栏,成为篮球场。本地人,老辈早就忘了这案子,小辈人听过也如耳边风,没人记得这事。但是她还是不愿走那里。

  昨夜陈阿姨陪她回酒店,到酒店门口停住脚步,说她这样打扮的老百姓不便进去。她对柳璀说,“好好睡一觉,你也让我担心,就像担心月明一样,月明性格细致,虽然不会照顾自己,却是非常孝顺。他是我这一辈子的最大安慰!”

  “难道……”柳璀心里疑惑的话,几乎要冲出口来。

  陈阿姨看着柳璀,握着柳璀的手,突然说,“是红莲来报我的恩――当年是我帮她逃走的,没想到把她送上死路。我一直不知她是恨我还是感激我。现在,我知道她是感激我的。”

  陈阿姨的话,柳璀听得心惊肉跳:看来陈阿姨深信不疑月明是红莲转世。照此推理,她就应当想到自己……不过这也太荒唐了。

  她刚想说话,陈阿姨已经走远了。

  父亲的骨灰后来送回他的家乡河南安阳,安葬之后,柳璀再也未去过那里扫墓,她所有与父亲相关的记忆都是和四川联系在一起的。

  她觉得天已经亮了,虽然这种旅馆的窗帘向来厚到不透一点点光线,她知道,天终于亮了,可是她的眼睛就是睁不开,仿佛有什么胶粘住似的。应该会有什么人来敲门,或是电话铃声,或是来做清洁的旅馆人员来敲门。这样她就可以完全结束这场冷汗不断的痛苦睡眠。

  但是始终没有等到。她还是躺在床上,那些水里全都是腐烂的东西,更多的是头发丝,缠在一起,不知是死人的还是活人的,那些乌黑的头发丝在水面上,她要分开这些头发,才能浮出水面来。但是她未能办到,她又落到水里,那些乱得不成形状不成逻辑的细节,又来找她,要她进去看个清楚。

  她觉得只有一个人能听懂她这些苦恼,能够是谁呢?她想来想去,只有李路生,她的保护人,多年做她的哥哥、后来做了她丈夫的人。她试了一下,用尽力气喊,“路生!”

  她听到了回音。

  终于睁开眼睛,一摸枕头,全是脸颊流下来的泪水。李路生果真在房间里另一端,侧面坐着,开着一个台灯,想必在看什么文件。

  她第一次发现李路生戴着眼镜,想必是老花阅读镜。这个永远的少壮派也到了眼光不灵之时?这个问题把她轻易地拖回现实中来了。

  她坐了起来,“路生,你在这儿?”

  李路生赶快把眼镜摘掉,说:“我昨夜进来,你已经睡着了,没有惊醒你。”他穿着内衣,但披了一件睡袍。

  她觉得自己嗓子沙哑,好象嗝着什么东西。她揉了揉眼睛。

  “这已经是几点啦?”

  李路生看了一下手表。说,“快九点了,你昨天肯定累坏了。”

  “昨天?”柳璀想,“昨天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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