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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10

  我去卫生间。

  镜子蒙有一层灰,我伸手去抹了抹,这才看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眼睛里有未睡好觉生出的血丝。

  小米的内衣裤,放在洗衣机里,泡着水。墙上磁砖是小熊猫。他们说这些磁砖都是大姐偷了母亲的钱来装的。那么这洗衣机,这马桶面盆,墙上镶花的磁砖、青蓝色地砖,大圆镜子,这房里的一切,怕花的都是母亲辛苦存下的钱?

  大姐一口否认,叫冤枉。他们不相信,要她把母亲的钱还给母亲,她与他们吵翻了天。他们从母亲存折上只能看出钱取走,没有到何处去的一点痕迹。他们领着母亲到银行去追查谁取走了。银行营业厅全是人,任何时候去都是如此,去一次排长队,母亲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代母亲写了证明,签了字按了手印,授权给三哥代理,要查母亲名字大姐名字的账户,银行说取款存款是按国家规章办事,若要查款,需要派出所或单位保安部门出面,否则保护存款人隐私。他们要母亲去派出所,母亲怕带给大姐什么麻烦,拒绝去。那段时间母亲伤心寡言,精神恍惚,只记得总数,十万三千元,具体多少个存折说不清楚。三哥三嫂记得,1999年父亲去世时,他们给父亲整理衣物时,发现母亲放在父亲的枕头里,便把存折亲手交还给母亲。他们说存折一共四个,定期三个,活期一个。大致从70年代开始,有五百元,时多时少;从1992年开始,先是几百,然后几百到上千;1997年之后经常一次几千,有时是一万,也有大额取出——给孙子考初中高中缴学费。

  儿孙满堂,却没一个孙子能考上重点中学,却都想上。差多少分,就按学校规定缴钱,还要找熟人。

  母亲看住这笔钱,每天都防贼一样,东藏西藏,睡不好觉,夜里也要起来,查看是否在,踏实了才重新躺在床上。

  防谁呢?住在一起的亲骨肉。五哥是不会做这种事;五嫂呢?可能拿了钱补贴在农村的娘家;他们惟一的儿子喜欢上网吧聊天打电子游戏,也有可能。他上高中,经常去婆婆的房间找东西。母亲发现存折原封原位搁得牢牢的,但是皮夹子里的钱总少掉十元二十元甚至一百元不等,告诉儿媳,结果儿媳孙子都否认,叫母亲平时把自己的房门上锁。母亲自然不会上锁,结果还是继续丢钱,母亲一抱怨,五嫂拉长脸,给五哥脸色看,五哥数落儿子学习不用功,成绩不好,儿子赌气摔自己的书本。结果呢,弄得一家子不高兴。最后,还是母亲来解围,赔小心,道不是,说她老不中用,记性不好。

  母亲心里清楚,最要防之人是大女儿,六个儿女中,那是她最疼爱的孩子,也是最有豹子胆的孩子,小钱看得上,大钱更是伸得出手。

  大姐连续几天看母亲,陪母亲,告诉母亲她的生活有多难,从前没房子住,三代人挤一个巴掌大的地,不要说夫妻生活没法过,连洗一个澡,连换一件衣服都要等没人在屋子里才能做,现在好不容易托女儿的福,有了光屁股房子,却没有钱装修,等于住在可怜的街上。她让母亲借她两千元应急。大姐流泪,母亲流泪,母亲用手绢给大姐擦去脸上的泪水,心疼地说,“大丫头,不要哭,妈给你这钱。”

  母女俩去了一趟银行,取了钱,一同回到母亲家里吃午饭。大姐与母亲睡一个床午休。两天后,母亲发现存折上一文不留,气得高血压发作,无力地躺在床上,不吃晚饭。第二天母亲也不吃早饭,也不去医院,她手里是一本家里孩子的旧照片册。

  五嫂让她起床,要么吃饭,要么去医院看病。

  母亲不搭理她,只是傻呆呆地说,“大丫头呀,天棒,都怪我,生了你,却没教好你!”

  五嫂再问母亲,母亲闭上眼睛,脸色发青,手直抖。弄得五嫂只得打电话叫来家里其他人。

  这与大姐一点干系也没有,她忙着找装修队,买涂料地砖马桶灯具厨具,忙得不可开交,恨不得多生一双手脚。两月有余,房子装好,不等房子完全晾干就买家具家电,搬入新居。

  “是我两个女儿凑钱给我装修的。”大姐对找上门来的弟妹们理直气壮地说。

  “大姐你把偷妈妈的钱交出来!”二姐说,“你晓得妈有多伤心吗?!”

  “看不出你脑瓜儿还灵光,先带妈去银行,证明妈与你的母女关系,先取妈妈答应借的两千块,让妈对银行说,钱的事,为的是防老来病多,防小有急用,自己老了,用钱之类的事儿女主意多,省得自己操心。妈妈是无意,你是有意。”

  三哥说。

  “你趁妈睡午觉,偷了她和身份证和存折,快速去了银行,办了转账。快速回家,把母亲的身份证和存折放回原处。躺回床上,母亲醒,你也醒。”五嫂说。

  “你们不是我的亲弟弟妹妹,居然有脸皮到银行去调查,问营业员,还拿着我的照片。”她把手中的一个玻璃杯狠摔在地上,扯破了嗓子,横着一张脸,厉声地说:“都给我听清楚,首先我大姐不是这号人,耗子暗地偷偷摸摸,从小到大,我向来敢做敢当;其次,你们要我还钱,我和你们从此一刀两断;六妹要我还这钱,我就上法院告她写书泄露我的隐私,要她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从卫生间回到房间里,我拉好窗帘上床。小米进来,朝我跪了下来:“六姨,你看我多可怜,我小米从小到大没求过六姨啥子事,今天儿,求你一件事:六姨你帮我在国外介绍一个对象吧,不管年龄不管做啥,只要脱离开重庆这鬼地方,脱离我妈,我都愿闭了眼睛嫁他。”

  我走过去,要扶起她,但她要我答应,一副不答应不起来的决心。我只好说:“好吧,我来想办法。”她站起来:“六姨,我无怨无悔。你在我心底一向比我妈妈还亲。”“小米,国外也不是天堂。”

  “但国外就是国外,跟天堂差不多吧,不然这么多人为啥子要出去呢?语言是第一关,我已经开始学英文。她指着儿子房门里,”“我买了英汉词典和教材磁带,我不是说着玩的。”“我只得试试,你晓得婚姻这种事,一得靠自己的条件,二得靠姻缘。”她听着,脸上绷得好紧,半晌,叹了一口气,说:“六姨,我去隔壁房间了,你好好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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