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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老市区哥德利亚,蜿蜒在恒河边的平台,四通八达的石阶,沿河岸是错综复杂的小巷,古色古香的房屋庙宇,弯弯的河面上一艘艘小木船,浸泡在河里的信徒,岸上打坐的僧人,石阶上火葬仪式的迷烟,寺庙的钟声。

  一路上都是摊位,女人们包着头巾席地而坐,卖着大串大串红花、香蕉、西红柿、土豆、四季豆、辣椒、姜和蒜。男人穿着裙子,大都趿塑料拖鞋。人在街上穿来窜去不断,西方人面孔这儿也比一路上多。狗和猴子也在撒欢,健壮的水牛掀翻拐角的垃圾不走。

  三轮车夫骑骑停停,座位后面像马车的篷,只是两个档头各用了五根竹块,富有人情味。

  车夫耐心好,停下时从身上的挎包里取出两本杂志塞给我。一翻尽是色情图片,我大着胆问:“什么意思?”

  他笑得很天真,“我们这儿有桑拿按摩,什么服务都行,很卫生,经常做检查,没有爱滋病。”他骑着车,还不忘做生意,拉顾客拿回扣。

  沙特街28号还在,不仅在,而且是一幢独立两层楼旧殖民地式房子,掩隐在树木丛中。围墙不高,有游泳池和草坪,环境十分宁静,在这方圆几十里,是少有的高级住宅。人力车司机不相信地看着我,认为我不配来此地?

  一个老先生,全白的长发及胸,连胡子也是白的,威风凛凛从路边走过来。他的样子很可怕,我愣了一下。再一打量,他像甘地一样身上披了一块布,手臂和脖子都挂满了念珠,握着一个手杖,连手杖上也挂着念珠。

  “请问辛格上校住在这儿吗?我找他。”我怔怔不安地说。

  他把吊在胸前的眼镜戴上,看看我,我明显是中国人的脸,哪怕穿的是印度传统衣服。

  我又问:“辛格上校不在吗?他以前住过这地方。”他不说话,而且我注意到他赤着脚。我明白过来他是一个餐风饮露的圣者,看样子正好路过这大宅子,瞧见我才走过来帮我找路。这时他却点点头,用几乎是英国贵族式的女王英语对我说:“我就是辛格,你有什么事?”

  于是我真诚地说:“我找阿难,Annada。我从中国来。”

  “Annada,”他惊奇地说。“好吧,你跟我来。”

  我兴奋得几乎有种恶心:这也未免太顺利了一些!我拉着小行李箱跟着他,从花园左边小径到房子旁门,碎石子铺在小径上。进到房子里,有仆人已在点灯,陈设比外面还堂皇。

  “你认识阿难吧,”我将行李箱和随身背包往门边一放问。“哦,Annada,他还有个中国名字,本来的名字叫黄亚连。”我不愿意再转圈子,为避免找错人,我说出了阿难的原名。

  老先生说,“我不知道这些名字。”

  我心一沉,“那你知道些什么?”

  “我只认识过几个人,他们是否叫这个那个名字,与我无关。”

  他打禅似的话,让我觉得有点迂:到这个时候,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了:刚才听到阿难的名字,他眼睛中的闪光,已经泄露天机:阿难绝对与他有关,而且可能很有关。我开始有点以平常人视之,不再那么敬畏。

  这位辛格上校穿得像乞丐,他的房子却是只有天津上海租界里才能看到的花园洋房,和他的装束未免太不协调。我仔细打量起房子,极大的厅,楼梯宽敞通向大过道,我以前只在中国三四十年代的电影里看见过,上海大买办大资本家家里才有如此的楼梯和吊灯家具,还有一架老式黑钢琴。他不坐那些雕花镂金的椅子,却席地坐在地毯上。一旁的沙发上有丝缎的圆枕和垫子,流苏和窗帘一色紫蓝。

  从德里到亚格拉,再到婆罗尼斯,一路上我没少看见所谓“圣者”。这些僧侣大都年过半百,云游四方,过着靠人施舍的乞丐生活。额头上涂着雄黄,一袭黄布衫或一条黄布遮挡私处,有的人用水壶吊在腿前,有的人涂上炭灰。本来皮肤颜色就深,成年累月晒得漆黑,一般手持一根木杖,一个水壶,有的人背了布袋,一把驱魔的扇子,一个要饭的破碗和茶杯。

  云游当然居无定所,有时当街而睡,有时夜宿荒野,食麻米,食牛粪鹿粪,食树枝果实,任何地方都能坐下修炼,双腿以瑜珈的技巧甩盘在肩上或脑后,双手合十,可以几天不动,手举在头顶数十日。不重视今生却信奉来世轮回报应的印度教徒将人生分为四个阶段:梵行期是学生期;家住期,成家立业,踏入社会;到了林栖期,儿女成人,可将家庭事业财产交给他们,离家住丛林,过隐居生活,专心修行;遁世期,人生最终阶段,应当舍弃一切、剃发、守戒、乞食、穿薄衣,达到梵我一如的境界。

  但是,辛格上校这样一边住豪宅一边修行,算是哪一期?他不舍弃财产做一个彻底的圣者,看来是德行不够。

  与钢琴并行的长桌上端墙挂着一个镶银边的镜框,是黑白照片。走近一看,照片边角已经有点发黄,像是几十年前拍的。

  怎么回事?照片上坐着的竟然是个中国人,身后站着一个印度姑娘。

  我的第一印象,这两张脸好像见过。再仔细看,两人我都不认识,中国人穿着长衫,印度姑娘手里有把中国旧式绸扇。我一下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退后一步。照片背景是印度,好像就是这幢房子的门前。

  照片上有印度素馨,而现在的门前没有任何花,树太茂盛,草坪也好久没有割,一派凋零荒芜景象。莫非这是个鬼屋?这想法刚一冒头,我就被自己吓住了,赶快打住。那照片上的两人,关系好像很亲密,是夫妻,是恋人?中国人和印度人不会联姻。最热爱印度的许地山,30年代在印度结交了很多文友,在文章里不断写到印度,却没有爱上一个印度女人。泰戈尔在中国有不少朋友,并未写一首情诗给中国女人。交朋友应该,爱情是另一回事。

  我有点懂了,一定是辛格上校有过中国朋友,看见我是中国人,出于好心让我进来说话。

  “他们是谁?”我把自己的判断说出来,“这个中国人是你的朋友,对吗?”

  “这两个人是天国的灵魂。”他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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