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虹影 > 阿难 | 上页 下页


  心灵年龄轻,这是她,很难瞧出她的岁月和阅历,而我正相反。

  我摘下一幅印度任何网上都有的泰姬陵风光作现成背景,给苏菲写信: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我看着电脑屏幕上这行字,不知道自己写这个干什么?让苏菲去猜吧。她老让我猜谜,我也得让她猜我的谜,哪怕是没有谜底的谜。没有阿难的踪迹,我只有离开德里,随心里的踪迹走吧。

  好旅馆必有好早餐,我一直知道这点,但这回才领会透了。一夜苦恼之后,早餐厅的鲜艳色彩引我胃口大开。两个盘子,一个放了热带水果:黄澄澄、红亮亮的瓜,白珠玉的莲子,香蕉葡萄西红柿芒果椰肉,浓浓稠稠奇香宜人;另一盘装了香料口味的马沙拉窦沙,一杯奶茶,一杯拉席,特制的发酵牛奶块加水和冰,放上水果,酸酸甜甜。有新鲜的尖辣椒和磨成泥的小辣椒,一试就比家乡的还要辣,辣得我脸红喘气,我不敢轻易逞英雄。

  侍者过来,我习惯性要了一小杯咖啡。奇怪没有人看早报,即使是西方人,在这儿也变了习惯,不太理会世界上的一切喧闹纷争,专心致意用餐或细语轻谈。喝完咖啡,我站起身,有人叫“小姐”。

  我回过头,不是叫我。

  回到房间,我打开电脑查电子信,没有苏菲的,她没有传阿难的照片过来,也没有丈夫的,只有一个杂志编辑的短简,告诉我一篇小说用于今年第一期。没有人会注意,写的人,刊登的人,读的人,都不当一回事:天下第一不缺的就是故事。我开始收拾行李,也没有什么行李,几套换洗衣服,一个相机,一个手提电脑,化妆品收拾起来太复杂,都是些小玩意,统统放在盒子里,梳子在随身小包里,用时方便。我没有烫头发,风一吹,发丝就乱飞。但是隔些时候,总要梳梳,却是因为梳子轻而有力地穿过头发,触及头皮,如手指按摩点穴位一样,让脑子变得清爽。收拾完毕,我坐在沙发靠垫上,随手拿几张纸片涂抹。

  有好早餐,上午就有好事。一个早上都在费劲地打发时间,等苏菲的电子信,但是我失望了。我随手翻开一本英文的佛教介绍,就读到释迦牟尼这样一段话:

  比丘们啊,我忽然心生一念:当我离家求道之时,那五位伙伴曾经陪伴过我,对我很照顾,不如我先对这五人说法吧!于是比丘们啊!我以超越凡人之智,得知五人正住在波罗奈城鹿野苑的仙人林中,于是比丘们啊!我在鸟留频螺村住够了,就开始往波罗奈城的方向行脚前进。

  我微笑起来:历史上第一位佛爷其实很有赤子之心。行了,我决定不等了。下大厅结账后,我提着行李等侍者给我叫出租去火车站。上了车,侍者关好车门,我听见有人叫:“小姐,请停。”

  我怕听错,没有回头。

  但瘦黑的出租司机停住了,我才往旅馆大门看,的确有人叫我,是总台一女士,交给我一个信封,说,“对不起,收到一会了,正巧电脑打出你刚退房,我才追出来,抱歉得很。”

  我给她一点小费,表示谢意。

  出租继续往火车站开,司机自我介绍说他叫哈德弗,问我去哪里,一个人,有车票没有?这辆车连国内红夏利都不如,车子后面排气管响得厉害,起码有一个胎得打气了。往前看,路上乱成一团,人不顾红灯和斑马线,乱穿马路。车子本身就跑不动,不断煞车,随时都可能抛锚停下。我不想为印度的交通事业操心,于是拆开信封,竟是一张阿难的照片。

  传真过来,调子相当灰暗,还算看得清:照片上的阿难,脸上蒙有一层忧郁,不知是哪一年拍的,他留着胡子,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背景像是沙滩,这与我见到过的阿难的其它照片都不一样。边上有苏菲草草一行字:“迟了,对不起,你住定后请立即上我网或打我手机。匆匆,喜欢你一身咖喱味的苏菲。”

  她猜出我要走,但不知我会去哪里,奇怪的是她并不在乎我去何处,似乎跟这个出租司机一样无所谓。她只要求我和她联系。我把传真信和信封一起折起,放回包里。好吧,暂时不想这一团乱麻似的谜:债多不愁,谜多不难,索性不猜就是。

  出租车终于如马车摇晃到新德里火车站,停在对面观光旅行社门口。

  我下了车,看见所有的电动三轮车、人力车和出租车都在街这边停,而且街这边的商店都挂着旅行社的牌子。出租车司机正在数我付的钱,我问,为什么不将车停在火车站门口?

  司机理所当然地说,这里才有车票,方便你。

  我一愣,火车站为何要把票房生意让给这么乱糟糟的店?

  司机说,火车站买不到票,位子绝对没有,车票根本不要在车站买,你第一次到德里吧?

  我不相信,提了行李到对面车站。车站极大,全国的铁路都在这儿交汇。车站电脑购票机器里可买到全国各城市的火车票。问了一个服务人员,她让我直接上二楼售票处。我顺着外国观光客订票标示牌走,电脑售票办公室出现在眼前,各国旅客分成左右两边排队,左边队伍只接受美元和英镑,右边队伍只收卢比。我两边都可以,无所谓付什么钱,哪里人少站哪里,而两边人差不多,所以站在左边队末。等我快排到头了,才看见一纸资料介绍,着实吃了一惊。火车分头等、普通等和二等,头等又分五类。

  我看得糊里糊涂。看见我犹豫,服务人员仔细周到地给我介绍,他建议我买双层冷气卧铺,说普通等和二等虽价格便宜一半或一半多,但空间小,人多,工作人员少,没有寝具。他在电脑上敲打,说头等车厢只有双层冷气卧铺还有一个位。

  我买了头等双层冷气卧铺,车票到手,一看惊了一跳,离开车只有三分钟,跑都来不及,除非飞。

  服务人员笑了,说不用急,时间多着呢,慢慢走过去肯定来得及。

  果然,候车室里挤满人,月台上也是旅客。他们等着,并不焦心,孩子在玩耍,大人在聊天,火车站的广播在通知失物招领。车还没有进站,不过也没人着急,过了半小时,去鹿野苑的车才进站。我上了车,找到自己的车厢,已有二人在里面。我放好行李,坐了下来,我的上铺空着,但写着已订位。

  等了二十五分钟火车才开动。头等车厢满实满载,与普通等级以下车厢之间,有上锁的铁门隔开,叫卖小贩与其他杂七杂八的人无法进入。而普通车厢,连过道也站满了人,有吃吃喝喝的,有唱有跳的,根据电影《流浪者》而知,肯定也有偷偷扒扒的。一节节车厢像一个个魔术口袋,每过一站都有人挤着上,不管多少人皆可装下。

  没一会,窗外绿多起来,强烈的阳光下一片接一片的芭蕉、棕榈、芒果和无花果树。粉红粉白的热带花,形态各异,非常妖艳迷人。列车行驶在平原上,偶尔可瞧见一些山丘。

  我拿出那份传真,这才真正注意到照片上阿难忧郁的神情,留着一些胡子的脸很瘦削,苍白,嘴唇有点紧张,好像咬着牙。尤其是那忧郁,怎么像少年维特,应该是浮士德的忧郁呀。我想了想,可能是传真不清楚。苏菲怎么搞到这照片?这问题也让我好奇。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阿难长有胡须,当然他在照片上,哪怕微笑,从来也都是深沉。至于他以前的剧照,初期胸有万丈豪情的狂放,后来有虎豹被囚禁的愤怒,从来没有这张照片上的紧张。他穿着T恤衫短裤,赤脚。不对,根本看不到他的脚,我脑子里怎么出现了他光着脚的样子,而且照片上背景模糊,好像是海边,沙滩,像是在香港拍的?

  我仰起头,对面坐着的旅客,像是两兄弟,戴着同一式样的黑框眼镜。他们正在吃饼,咖喱香扑鼻而来,还有烤羊肉串的味道,一定是放了特制调料粉。饼香引起我的食欲,咽下口水,幸好我不饿,早餐太丰盛,等火车时又喝了三杯又香又浓的奶茶。

  香港?我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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