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虹影 > 阿难 | 上页 下页


  “他可能真在印度,两个月前,他在此地演出。我找到演出地点,没用,无人知道他在哪里。我是你的侦探吗?”

  “就该是侦探,既是作家,什么细节都不弄清楚?当然都得写下来。”

  “什么细节?”

  “他嚼掉的口香糖,最后按在哪个女人身上,都告诉我。”

  “这点我可能已经弄清。”

  “好。你若写得快,我这边现在就上网页:阿难本生,文艺栏头条。”

  “我怀疑你会不会登?”我对这个传媒女王的种种遁词有点不耐烦了,决定直奔主题:“我找到看过他在这里表演的人,但是认不准。我可不是跟你玩的。你要细节,那好,你有他照片吧,我至今为止所见的他的照片,觉得都不对劲,感觉都不是他,你有他的近照,传给我!”

  “你怎么知道我有他照片?”

  “有没有不是我的事,反正没有照片,侦探进行不下去。即使他在我对面,我也认不出。还是让我写个游记了事。”

  “让游记见鬼吧!我想想办法,小心梦里挨揍。”

  我明白她真有点恼火了:我不是一件顺手的工具,就像我拒绝在印度用手机一样,我就怕她时时可以逮住我,受她二十四小时指派,我带上超薄便携电脑已是累赘,但还得带上,因为我和她之间必须有一个方便的通讯联系,我也可写作,并查询国内的邮件,好处理事务。

  洗了澡,我穿上睡衣拖鞋,站在镜子前梳头发,头发掉得厉害,梳子的齿间尽是断发。搽了护肤霜,就关了灯上床睡觉,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一天下来,跑的地方看到的人,放碟片快进似地在脑子过场,最后定格在阿难身上。要在印度找到他谈何容易?

  印度人寿命短,活过七十就是稀罕。到处是平房,有的一半是草顶,每隔几米就有一堆垃圾,人在垃圾上走,男人转身撒尿,女人看没有人后再蹲下小便。但每隔几米就有鲜亮的色彩,每隔几百米就有神的遗迹,随便一望,就有一块染红的石头或一段被供奉的树桩,让人不得不止步注视。

  在这个令我不断摇头又点头的国家,我不认识任何人,只认识那个在加尔各答当护士的姑娘,还有那个找不到的阿难。我向苏菲要阿难的照片,是故意给她制造难题,好给我自己缓一步的时间,既打听到阿难在这儿演出过,又打听到他很有可能还在这国家。接着下去,想必比一点没有线索强些。

  那么在这儿我真是一个熟人朋友都没有吗?

  想不起来,那么就是没有。我只对丈夫说过去印度,几乎没有其他人知道,走得秘密。苏菲没有要求我这么做,可我一向做事不肯先声张,事后也不宣布,逢喜遇忧皆如此。真希望到印度只是旅行,而不是由于其它目的。脑子这么前前后后一回转,心情变得郁闷。

  该入睡了。想想苏菲,她肯定会催眠地说,你这鬼东西呀,该睡了,睡吧,好好睡。可苏菲怎么会是一粒剂量足够安神的药?在这个夜晚,她不会是。我一到印度,她就是我睡眠的克星,行动的轴心,她是一条花言巧语的虫子,钻进我的身体,弄得我痒得难受。我和她合成一体,是一个悬在半空的沙袋,如果有利剑刺过来,我们就会漏掉,找不到自己,那把雪亮的利剑仿佛在眼前一晃,由于害怕,我脸上的肌肉本能地抽搐。

  我认识苏菲时也正是我与丈夫关系最紧张时,1995年秋天,我们参加在北京举行的世界妇女大会,被安排到青岛一个疗养院作一个专题讨论,十个人,都是一对一,评论者作家或记者与作家,在那里住两天。一人一个房间,临海依山,风景秀丽,海鲜佳肴,真是胜似天堂。两天时间过得快,我们谈的是女性主义,偶尔擦边谈音乐,也谈得不私人化,等到各飞南北,临上飞机时,我就开始想念她,当晚,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铃一响我就知道是苏菲,我说:“生活已经成了完成进行式,你从哪里盗来佛手停止它?”

  我们一开始远距离联络,就和别人不同,阴阳怪气皮里阳秋,话里带刺,但百无禁忌,知道彼此不可能生对方的气。苏菲那晚与我的谈话内容,我记得很清楚。我冰冷的生活方式,我长期与丈夫分室而居,丈夫住卧室,我住书房,都是卧室书房两用。当我走到丈夫的房间前,我就用近乎残酷的毅力止住推开门的念头,我听见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我很想对他大声叫,叫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想对他叫出声来,但我却一直没有办到。

  当初他对我说,婚姻是需要补充的,需要第三者介入才会长久,我可以有情人,你也可以有情人。但我们俩才是真正的一对,这么做只是为了我们俩更幸福。结果我的路走远,他的步子也迈不回来,我刹车了,他不原谅我,他继续找情人,并带回家住。好吧,他继续,我理解,不是容忍,而是理解。他拿掉的不是我的自尊、不是我的性欲热情,我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依然对他关心专一,但我丧失了想象力和诗意,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他仅仅是为了去另一个房间,另一张床,才穿过我的房间,他说没有人会相信他会同时拥有两个女人,说出来谁会相信?都会认为他不行,而不是我。每夜我总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各种声响睡觉,他只会拥有一个女人,他拥有一个时必失去一个。每天清晨我醒来发现自己的手握得紧紧的,我在睡眠中也是如此紧张。

  我经常找理由到家附近的旅馆去睡觉,几乎方圆五十里外的大小旅馆都被我睡过,悄悄地去,看望朋友似的,不带任何生活用具,手握一本书,佯装散步地走。到了旅馆,洗澡,上床,看书,或写两页小说或文章,熄灯睡觉。不在一个屋檐下,眼不见,就会不烦心,可我还是听得见那些熟悉的声响,还是像在隔壁房间,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还是看到他和她,比近距离更逼真。我只能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入睡了,我还是梦见他和她。

  “最好的解决是:我不要醒来。”好多次我都听见自己说这话。

  我奇怪自己竟然会告诉苏菲,在这之前,我连母亲都不告诉,当然母亲也不肯听,也听不明白。第一次一吐而快,如同快窒息的人突然吸到了一口新鲜空气。就凭苏菲她和我一样对男人不屑一顾?男人喜欢地毯,女人喜欢木地板,男人烧一锅土豆吃,女人切丝切片捣泥吃,女人洁癖,心细,敏感,多情,忠实,不撒谎,男人则相反,个别男人例外。

  苏菲说,好多年前她和我落入一模一样的境地,所以根本不想结婚。她一见我,就知道我是寡妇脸,完全没有男人爱,实际上是长年单身。

  苏菲是对的,即使时光滑过六年,到了这个夜晚也是对的,我走到镜子前,坐了下来。我身材依旧,该苗条的地方苗条,该丰满的地方丰满,敞开睡衣,脖子和后背线条精湛。可是我的脸,即使在柔光下也没有那种被人爱的妩媚和娇艳。过了青春好年华不要紧,哪怕五十岁,若有人爱,也照样神采照人。而我才三十八岁,离五十还有十二年。苏菲就不一样,她皮肤白皙,眼睛看人盈满水,头发颜色虽然略略姜黄,却亮如丝绸。我认识她六年,她的身材依然如当初一样迷人,穿什么都有她特殊的格调。一群人中,我可以从背影认出谁是她。她比我大五岁,看起来却比我小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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