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走进暴风雨 | 上页 下页
二十二


  谢灵晚上要去看电影,急匆匆走了,贺达回到家,爱人去接孩子,还没回来。他把一天来经历的事细细想一遍。有时,人在一天里比十年中成长得还快。他今天就是这样。特别是谢灵讲的那些处世格言,使他多年来不曾看透的东西一下子彻底清楚了。他应当感谢谢灵,帮助他把那么多感性认识概括出精辟的理论。这也就使他心里的主意更加坚定。他一时心血来潮,捉笔展纸,画了一大块顽石,还题了一首顽石歌:

  凿不动,砸不开,

  不挂尘土不透水,

  老君炉里炼三年,

  依旧这个死疙瘩。

  写完之后,不由得孤芳自赏地念了两遍。他大喜欢自己瞎诌的这四句打油诗了,心里有种痛快的感觉。这感觉象把扫帚,一时把白日积在心里的烦扰扫却一空。

  九 欲进则退,再用一招

  倒霉!赶上一段上坡路,比顶着五级风蹬车还费劲。

  从公司到工艺品厂本来有一条道宽人少、平平坦坦的柏油马路。可是贺达偏要走这条道。他为了在到达工艺品厂之前,有时间把那里刚刚又发生的一件意外的事琢磨一下,这就给他自己找了麻烦。

  麻烦都是自找的。

  “无欲自然心似水,有营何止事如毛。”

  他想起来人这两句诗,拿这诗嘲笑自己。

  “凡是找麻烦的人必定自食其果!”

  他又想起妻子骂他的话。这话说得并不错。

  可是这些话现在对于他毫无效用。他想,自己恐怕天性就是自找麻烦的。爱管事,爱揽事,不怕事。当麻烦死缠着他,他一点点冲开这麻烦的包围圈,也是一种快乐。这样,各种麻烦就象寻找知音一样专来找他。真是倒霉蛋儿!他觉得自己挺好笑,倒霉蛋儿才总碰上倒霉事儿,就象他赶上的这一段上坡路。

  车链绷得笔直,和轮盘的齿牙磨得轧轧响。但他不能松劲,一松就倒回去。他感到,这情况很象他着手的工艺品厂的事——他从中得到了启发。于是他情不自禁地把蕴藏在身体各处的力量都运到两条腿上使劲蹬。任凭这两天由于天阴而犯风湿的膝关节隐隐作疼,脚腕子已经酸累发软,一想到工艺品厂那团虎视眈眈等待着他的麻烦,两条腿竟然又加倍地生出力气来。

  原来力气不在肌肉内,而在精神里。

  自从他通知关厂长等人限期三天搬出来后,三天间他顶住四面八方、重重叠叠的压力。这三天是一场艰苦的、全力的、针锋相对的较量,他一个人与那么一股人多势众的力量抗衡,有生以来也是头一次。他豁出去一切,不肯倒退半步,软的、硬的、软里带硬的,他一概都尝到了。现在看来不过如此,哪有小说电影编造得那么多惊涛骇浪呢?如果一个人不考虑自己的利害得失,捍卫真理也并不那么艰难。三天里,他的支持者为他担心,他的反对者等着瞧他的笑话。他却天天叫谢灵给工艺品厂上下午各打一次电话,反复重复那句话,只字不改:如果不交出房间钥匙,就交出党票!二者必取其一!他坚信这些靠职权巧取豪夺房屋的当权者,在最后的抉择中,不会舍弃党票而要房子。对于这些人来说,为一两间房子,一次性使用党票,太不值得。

  但前天他从那“老同学”车永行那里,得知关厂长把原先住房让给亲友,自断后路,可就叫贺达骑虎难下。贺达猜想,关厂长也许要用“拖兵”之计,赖在房里不走,拖过一年半载,造成既成事实,他就败了;不仅败在房子上,而且他这个堂堂的公司书记从此也就再也别想神气起来。他想赢又没办法,反正他不能把关厂长他们轰出来,轰到哪儿去?眼看着限期三天就到,他急得火上来,眼眶通红,嗓子眼儿一跳跳地疼,多年戒掉的烟,昨儿又买了一包,他暗暗发誓:拿下这八间房就立即把这盒烟扔掉。发过誓,他又担心这烟卷永远拍下去了。谁料到今儿一早,谢灵在他桌上留个条子说,关厂长他们都已经搬出来,房子腾空,他惊喜又惊异,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可是谢灵不在,也没说到哪儿了,他便打电话给工艺品厂,只听对方气冲冲又粗野地说:

  “你他妈别在上边坐着喝茶了,下来看看吧!”

  跟着“啪”地撂了电话。他听不出对方是谁,但决不是上次那小伙子,分明是一个成年男人的声音,而且带着恼怒和敌意。

  他猜不透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他预感关厂长另有高招,他绞尽脑汁,无论如何也猜不出来。这些天关厂长每一招大都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他想,一个人本来应当把别人往好处想,为什么生活逼着他不这样思考问题呢?有时他觉得自已不应当把别人猜测成这样那样,但事实总比他猜想得还要复杂……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工艺品厂。

  一进门,他就感到有些异样。远远看见办公楼前放着许多箱子、大柜、小柜、炉子、烟囱和高高的衣架,还有一堆堆装杂物的荆条筐和牛皮纸盒子。大柜上的镜子照着院里来来去去的人。他放下车,迎面碰上技术股长矬子伍海量。这张跟帽檐宽窄差不多的短脸上,满是焦急神情,不等他问就说:

  “关厂长他们昨夜全都搬到厂里来了。他们说,搬不回去,只能住在办公室,这一下就乱套了!我那间办公室叫王魁的儿子占去了。现在只能在车间里乱转。”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