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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老龚头瞥他一眼,抬起相茬丛生、四四方方的下巴,厚嘴唇一动,似乎要说什么,但没开口就把话咽下去,在喉咙处化为沉闷的一声,低下头来。贺达完全明白老龚头想说什么、就替他说:“小谢,你眼睛可不能总盯着上边的人呢!”说完笑起来,表示他这话是开玩笑。

  谢灵当然听得出这不仅仅是玩笑。他挺窘,似笑非笑,大板牙在嘴唇中间一闪闪地忽隐忽现。

  老龚头顿时眉开国朗。贺达说出他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这使他痛快又激动。他站起身,端起桌上的酒递过来说:

  “贺书记,您们二位都喝一盅吧!”

  贺达接过酒说:“好,给您祝寿!给大娘道喜。祝您们——”刚说了这两句,目光无意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一扫,下边的话就象横在嘴里卡住了,满脸兴冲冲的表情忽然变得沉重和不安。他把尚未沾唇的酒盅放在桌上,垂下头,半天没说话。谢灵差一点把酒倒进肚里,多亏他眼疾手快停住了。但他对贺达这突变的表情不明其故。只见贺达带着一种深深的愧疚说:“我,我们当干部的无能,自私,忘记了群众,没有为群众的疾苦着想。辛辛苦苦劳动了一辈子的老人,至今还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可是我们干部、尤其我们自己的条件为什么好得多?”他说到这里,感情冲动起来,脸颊顿时通红,连耳朵都红了,好象给夕照映上去的,又象心里的火蹿上来的。他一眼瞧见窗前那几盆姿态生动的花草,声调转向深沉:“您使我感动!老龚头!身居斗室,还压缩自己的生存空间,为了养育这几盆美丽的花。热爱生活!我们中国人民多么热爱生活。但是,真正而美好的生活为什么只能得到这样一块窄小的天地?怨谁,只能怨我们!我们把党交给我们分配给人民的东西抢占了,私分了!把人民交给我们的权力变为图谋个人私利的权力!权力依仗权力,权力交换权力,这样下去我们还是共产党吗?人民。一旦变成可以随便借用的名义,它实际上就十分卑微可怜了。老龚头……原谅我,今天我喝不下去你的酒。”说到这里,他背转过身去,摘下眼镜,抬起手背抹了抹眼角,这使谢灵莫名其妙。

  “不,不……”老龚头声音发抖,“您别这么说。没有党,我老龚早完了。国家有困难,干部也不易。我们厂里那几间房又不是您分的。再说我已经退休了,在厂里补差,房子就不该有我的份儿了。我这已经挺足了,真的!嘿嘿。”

  老太太在一旁说:

  “你也别跟贺书记说这些假话了。你平时在家里说话时是这个意思吗?书记什么不明白,你何苦再来‘骗自己’?”

  谢灵听了,好似想到了什么,好奇地问。

  “老龚头,我听人家都叫你‘骗自己’。干嘛‘骗自己’呢?”

  老龚头苦涩地一笑,说出一句真心话:

  “为了不找别扭。人不能太明白。过去老人们不是爱说一句,叫做‘难得糊涂’吗?”

  贺达再果不下去,匆匆向龚家老夫妻俩告辞而去。他在返回公司的路上步履匆匆,好象竞走一样,话也不说,仿佛有股气顶着他朝前奔。谢灵迈着大步才勉强跟上,扯得大腿叉子疼,裤裆的扣子绷掉一个也来不及去拾。

  进了公司大楼,人已下班。大楼显得分外宁静。值班的老商递给贺达一个纸条,说是一个青年人留给他的。他打开一看,竟是邢元留给他的。上面的字真难看,好象一堆横七竖八爬在上面的苍蝇,内容却叫他耳目一新;

  贺书记:

  您托我的事办了。没想到郗师傅住得这么难。今后有

  房子,先让他住,我决不跟他争。

  邢元

  贺达心里感到象阳光透入那样亮堂和舒适。他心里生出许多感触,只是一时来不及往深处思索,谢灵却在旁边问:

  “您刚才说我缺少点什么,您一直役告我。跑了一圈,现在该告诉我了吧!”

  贺达一怔。望着他笑嘻嘻、龇着门牙、过分精明的一张脸,歪着头面对他,话里不无讥消地说:

  “你缺的,竟然还没找到?”

  “找到什么?”

  贺达告诉他普普通通两个字:

  “感情。”

  “感情?您别开玩笑了,这算什么呢。”谢灵笑道。他以为贺达在和他打哑谜。

  贺达忽然懂得一个道理:缺钱好办,缺少感情无法补充。感情不能借,挤也挤不出来。缺乏感情的人很难被感动。这就使他明白,为什么有些人面对别人的艰难困苦。竟会那么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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