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走进暴风雨 | 上页 下页


  跟着一辆装满纸箱的大卡车从传达室的窗前掠过,飞驰一般直开到办公楼的楼前停下。这是邢元刚从外贸仓库拉回来的一车生霉的彩蛋。

  不少人围上去,要看看这变了质的彩蛋是什么模样,尤其是前楼工人,穿着花花绿绿的工作服,好象一群防空伞兵,跑出楼来看。邢元跳下车楼子,爬上车槽,打开一个牛皮纸箱,掏出一盒彩蛋举到半空中:

  “看呀!青皮大松花!”

  在众人目光汇聚处,盒里的彩蛋没了画儿,霉成青绿色,长了长长的毛。工人们见了并不个个都笑,有的面露焦虑神情,反骂邢元:

  “算了吧,邢没准儿!不是什么露脸的事,这下子连你的奖金也没了!”

  “快拿去给王大拿看看吧!关门算了,干什么劲儿!”一个女工愤愤道。

  忽然,从办公楼里走出几个人。衣袖间仿佛带着二三级的风,走起来很有几分劲势。走在前面的关厂长,沉着那黑黝黝而多肉的一张脸,眉眼横着,目光冷峻,还真有几分厉害样。人们立刻不言语。他沉吟片刻,对邢元喝斥道:

  “干嘛?扰乱人心?成心捣乱?还不快把车开到仓库卸货去!”

  要凭邢元的脾气,马上就会回敬关厂长两句。但他这次没吱声,仿佛浑身的毛都捋顺了,没一根倒戗着的。他顺从地跳下车,钻进楼子把车开走。

  王宝和刘来几个正走来。这几个是厂里出名的捣蛋鬼,谁也不在乎。王宝叫道:

  “邢没准儿,把它拉到食堂里去吧!这些天净炒大白菜,这大松花正好下饭。”

  工人们一哄而笑。这笑是成心给头头们难看。他们恨这些头头嘴里是公,办的是私,厂子都快散摊子了,还在争房子。如今彩蛋成了这样,谁能力挽这惨局?没有权,生气也没用,还不如寻开心,把气撒出来!

  然而,关厂长并不以为然,相反却莫名其妙地一笑。仿佛他胸有成竹,根本没把工人们的嘲笑当回事。

  王魁一挥胳膊,叫着:

  “大伙快回车间生产吧!这事主要归我负责。不过请大家放心,厂党委研究了一个妥善办法,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一个钱也赔不了。这月奖金照发不误!”

  好大的口气,两万个彩蛋变成青皮大松花,居然一分钱不赔,难道你王魁的本事齐天?可是再瞧王魁的神气十分自信。谁都知道,这王魁可不是心里能藏住事的人,心里有什么,脸上看得见。尽管刘来认定王魁又使什么缺德的招数了,一时也猜不出。人们没了话说,只好怀里揣着疑问纷纷散去。喀,又是一件叫人捉摸不透的事!

  八间房子和两万个彩蛋,两个谜搅在一起,弄得人们不知议论哪一桩才好。一会儿从彩蛋说到房子,一会儿从房子说到彩蛋。费琢磨呀!不知这些头头怎么解决。有些懒于动脑筋的人就说,你们真是自操心,既然人家当头儿,必定会有超出常人的智力商数和神机妙策,等着瞧呗!

  三 “您算把我们吃服了!

  北方人一听涮羊肉三个字,口水立刻从腮边往外冒。春天的铁雀,夏天的炸蚂炸,秋天的河螃蟹,冬天涮羊肉,这四样,羊肉数第一。紫铜锅,鲜嫩绯红、纸片一般薄的肉片、青菜叶、白粉条、烤得焦黄酥脆的芝麻烧饼,再加上那浓香的卤汁儿和半斤六十五度的大直沽,嘿!当神仙也不过如此。无怪乎涮羊肉这东西在北方,要从小雪初降吃到春雨淋淋。

  先前本地有三个带“庆”字的羊肉馆,牌号叫做“庆来”,“庆德”、“庆春”,都以涮羊肉驰名远近。如今,三个馆子都给历史埋葬了。这家新办的“宏祥羊肉馆”承继着当年庆字号涮羊肉卤汁的配方,还能叫一些吃过见过的老食客们点头称做“不错”。馆子开张时,颇有些小气派。人造大理石铺的地面,玉兰花蕾状的壁灯,服务员穿着一色工作服,宛如一家大馆子。可是自从后街开设了自由市场,卖菜、宰鸡、倒卖鱼虾的贩子们就进来吃吃喝喝,馆子立时变了样。原先桌上的花儿、写着桌号的牌儿、四味瓶儿,乃至印花的塑料桌布全都撤去。这些贩子们肚大腰圆,胃口好,手里有钱,喜欢大鱼大肉,实实惠惠。店随主便,只要赚钱,该怎么干就怎么干;会做买卖的人,都不把劲儿使在受累不讨好的地方去。于是,这馆子就颇有码头上小酒馆的味道了。主顾们大帮大伙踢门就进,坐下来就大盘大碗地招呼,敞衣绾袖,一条腿搬上来,脚跟踩着椅于边儿,膝头垫着下巴,给酒烧红的脑袋一歪,腔调里带着儿分江湖口,屋里什么味儿都有。但这月份里,几个共和锅烧开了,热气带着羊臊味儿一串,什么难闻的味儿都给遮住了。

  靠墙那共和锅的桌上,一边是几个小伙子,一边一胖一瘦两个成年人;两伙人都涮得带劲。火炭烧旺,压在烟口的小碗里边的水都冒热气儿了,锅里的汤更是哗哗响;羊肉在他们肚子里发,酒劲往上蹿。就象看戏到了高潮。

  再瞧这边的胖子,满脑门大汗珠儿,肥大的上衣扣儿全解开,摘开的腰带勾子耷拉在地上。他的筷子仍旧一个劲儿把大肉片子从翻滚的热汤里提上来,塞进嘴里,厚厚的嘴唇汪着一层亮光光的羊油。旁边的瘦子斜过身子,和他面对面坐着。这瘦子虽然喝了不少,锅里的热气连熏带蒸,却依旧不改面上干黄的气色。他看样子不过三十多岁,但脸上的皱折象棉袄的折子又短又深;腮帮的肉塌下去,下巴连着脖子,几乎没有下巴颏,只显得那个鼓鼓的脑门和一双流光四射、精神十足的大眼珠子分外突出。最显眼的还是那对龇出来的门牙。无论嘴唇怎么蠕动,也不能把这对不安分的、总想出头露面的大板牙遮住。这对大板牙给他破了相,不然他还算得上漂亮。不过这牙吃羊肉例分外方便,肉片一入口,大牙往下嘴唇上一切,就象闸刀一样“嚓”地把肉片整齐地切开。这人就是公司党委秘书、“超级蜘蛛”谢灵。人也称他小谢。一来他个头小,很象标准的“上海小男人”,二来因为熬到公司一级的中层干部,差不多都得四十五岁以上,鬓角见白茬,有点发胖,还有些轻微的慢性病。可他正是当年,浑身于巴劲,脑灵腿快,嘴巴说一天也不累,说话的速度极快。此时他笑着对这胖子说:

  “怎么样?王大拿,肚子里的气儿没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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