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冯骥才 > 走进暴风雨 | 上页 下页


  再说在这前后两楼中间,横插进一幢结结实实的两层小楼。这是厂里的办公楼。原先这里是篮球场,厂领导不管那群球迷们怎么恳求加吵闹,硬把篮球架子技走,盖了这座楼。其实后楼后边还有一块宽绰的空地,但把办公楼盖在两座生产大楼中间,干部们办事就方便些,坐在屋里透过窗子还能把前后两楼的一切动静尽收眼底。工人们称这座楼为“岗楼”。可是此时的情况相反,两座楼几十扇窗子后边都有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岗楼”有何异样,有何变化和可供猜测的蛛丝马迹。这“岗楼”就象被一群细心的侦察员紧紧又悄悄地包围住了一样。

  人们把鼻尖在冰凉的玻璃上按瘪了,也没看出任何溪跷。大小干部们照样象平时那样在办公楼的门前进进出出。偶尔有两个干部在那楼前站着,凑着脸儿说几句悄悄话,这又不算什么,干部们一向喜欢这么说话。没有秘密干得还有什么劲!公司贺书记派来的工作组的三个成员自打进楼就没出来。他们已经来了五天,天天如此,不知他们在干嘛!有些与“岗楼”里的小干部们要好的工人,偷偷打听,也问不出一二。回答的话好象统一过口径:“我们也不知道,在搞调查吧!”这话和没说一样。

  自打这八间房子分配的事闹到公司去,贺书记就派来三个人组成的临时工作组。工作组到厂当天就召开大会,宣布公司党委的三条决定:第一,原先一切分配方案立即作废;第二,工作组只做调查,不管分配,对外不接待;第三,全体职工安心生产,要相信公司和厂党委一定能妥善解决。

  可是,在这之前,工人们并不知道什么分配方案。就因为分房的事一直门在罐里,私下又谣传这八间房子都叫头头们包了,大家才闹起来。工作组头天开了这会,大家心头一振,可拿眼一瞅派来的这老三位,心就凉半截,犯起嘀咕来。这三位是公司劳资科朱科长,保卫科韩科长和党委秘书谢灵。人称“超级蜘蛛”,上下左右到处牵丝拉网,到处有熟人,到处走得通,他能办到的事,别人连想也想不到。他们三人无论私为公,经常往厂里跑,与厂里的头头们不知互相串通办过多少事。尤其是朱科长,绰号“人贩子”,全公司职工调动和学生分配,都由他一手操办,随意摆布。在这工艺品总厂的后接干活,真是少有的干净清闲、玩玩弄弄的美差。每年夏天,轮到学生分配的时刻来临,局和公司头头们都拜托他,把各自亲的厚的送到这儿来。当然,厂里的头头们也就要利用自己把持的这个地利,和他搞点交易,不过这些事都在人不知鬼不觉时成交。那个保卫科的韩科长,人虽老实,脸上从不带笑,叫人猜不透。猜不透的事再加上猜不透的人,可就叫人不放心。自从这三位到厂后,每天上午来半天,中午不出楼,在;‘岗楼”里吃饭,不与外界接触。所用饭菜都是关厂长特意吩咐食堂小灶做的“工作饭”。吃过饭,没过多时,都由邢元开车送走了,不知回公司开会,还是回家。既然原先那分配方案别人没见过,谁又能保准这次方案不是原先那个方案?官官相护,利害相关,哪个头儿没便宜,肯去损害对自己有益的老关系?说得好听点:谁也得顾点人情。现在的人情不那么纯,里边包着利害。于是,立在前后两楼中间这幢门窗紧闭、悄无声息的“岗楼”,更给人一种神秘和不稳妥的感觉。可恨的是所有玻璃窗,都叫那些小干部们清闲时擦得锃亮,玻璃反光,反而看不进去。

  上午十点钟,传达室的老龚头,去办公楼送热水,出来时提着一把高柄的绿铁壶,门口的地面明明很平,他竟象给什么绊一跤。由于各窗口都有人盯向办公楼,老龚头这一跤叫人看个满眼儿,摔得真不轻,一下子就象给火枪打中的野鸭扒在地上,手里抓着壶把儿,壶盖儿早滚出七八尺远。六十大几的人不死也够呛!站在院里的人都跑过去,料想老龚准摔增了。谁知老龚头没等人跑近,一翻身爬起来,满脸皱折里居然溢满了笑容,好象秋天的阳光照在一个干了皮的老南瓜上。他拍拍沾在前襟和膝头上的土,马上去抬那壶盖几。这一下,他不但没摔晕,反而挺高兴。别人问他摔伤没有,他笑哈哈地一个劲儿说:“不要紧,不要紧。”就赶紧乐不拢嘴地颠颠跑回传达室去了。

  这情形叫人好奇怪!任何人摔这一下都难免龇牙咧嘴,他怎么倒象交了好运?摔跤能摔美了?那纯粹放屁!没这种傻蛋!王宝追到传达室问他:

  “老龚头有嘛好事?”

  “没嘛,真的没嘛!”

  “别骗人!没一个人能摔成你这模样!”

  “摔一下,脑袋反而清爽了。”老龚头咧开嘴,大门牙只剩下一个,好象大门缺一扇。

  “你又来‘骗自己’啦!”王宝指着老汉说。

  老龚头嘿嘿笑。他外号叫“骗自己”,原因是从来不说自己坏,总说自己好,人们才给他起了这个外号。他认真地对王宝说:

  “真没骗你呀!”

  “不对,你今天这样子一看就不对,是不是土作组给你房子了?”王宝眨眨眼,连懵带唬。

  老龚头一怔,跟着摇着手说:

  “哪能有我的房子呢?我是退休留下来补差的,还能给房子?房子是给你们站在生产第一线上的!嘿嘿。”

  王宝不信他的话,却信他不肯说真话,就绕着脖子套老龚头的话:

  “全厂只你这么一份,一家三代挤在半间屋里。你没找工作组说说?”

  “小伙子,你不明白,一家人住在一起有好处,谁找谁都方便,嘿嘿。”

  “去!你又来‘骗自己’了!谁不知这几天你老伴为房子和你呕气!”

  老龚头方要解释,忽听外边一声刺耳的喇叭尖叫,还夹着邢元一声叫喊:

  “糟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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