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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动了感情:

  “简梅,我马上要走了。你这里一个亲人也没有。你前面到处是关口,没人保护你,替你出主意,遇事也没人商量,这就全靠你自己了……好在你这个人身上脆弱的东西不多。但当人与人的关系充满利害而互相盘剥,生活必然严酷无情。我说什么呢?本来,我满肚子都是动感情的话,但感情对你现在来说,的确很多余。它会软化你的心,而你的心非硬起来不可。学会冷静和判断吧;我现在收回这些天来对你说的那些刻薄的玩笑话,化成一句有用的话送给你:找一条坦白而有意义的路吧!尽管在这里走起来很难。你完全能够这样做。因为你好强,你懂得生活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更因为我曾经是你生活道路上的见证人。我还记得……”

  说到这里,我就再说不下去了。伸手去拿酒,手是颤的,一端起杯子就把酒摇晃出来,湿了桌布。

  这时,只见她的头又一次猛烈地一甩,好象要甩掉里边所有的东西,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对她这个非正常的、病态的神经质动作,真使我有点害怕。看来这是她曾经受了什么强烈的刺激之后留下的毛病。此时,她又快活起来。朝我笑了,请我饮酒,给我夹菜,尽量扯闲话,说话却东一句,西一句,前言不搭后语。好一顿沉闷、压抑、缭乱、心不在焉的晚餐呀;这天吃的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她整整一顿饭,总用叉子去拨弄那小蘑菇,最终还是没有叉起来,孤零零留在盘中。

  侍者用一只花边小碟子送来账单。46磅40便士。

  她拿出一张五十磅钞票放在碟中。

  侍者又用那只碟子送来找回的钱,她一挥手,表示是小费。侍者道谢含笑而去,这显然是一笔相当肥厚的小费。她这一挥手,动作很有气派,好象家财万贯,她是不是又装给我看的?

  我们走出来,一阵湿漉漉、凉爽而特殊的气息扑在脸上。眼前一片迷茫、浓重、乳白色的空气在流动。遮掩一切景物,只有牛津街千奇百怪、耀眼的霓虹灯远远近近地闪亮。

  “下大雾了;真难得。这个有名的雾都如今很难得下一次雾,雾也快成了古董了。”她说。

  “这说明我很幸运”我用愉快的口气说。我想在临别时制造出一点轻松的气氛来。

  她的反应却是淡漠的,她说:“咱们该分手了,我得回餐馆去,今晚老板不在……”她提到老板时,好象舌尖被什么蛰了一下,本能似地戛然而止。然后说,“我只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回国后,关于我的情况,别对我家说。千万不要告诉我爸爸。”

  这一句话等于告诉我一切。我的心好象加重了,往下沉,心里苦的、辣的、酸的、涩的都有,只是没有甜的。

  我点点头。

  “好了,再见!”她说。

  这是难得的一别,比相见似乎更难。怎么向她表示?我正在想。她却已经转过身子,径自去了,头也没回一下,就象英国人分手那样;她已经连习惯和人情都异国化了……在大雾里,她那通身乌黑的身影飘然而去,好象也化成一片没有形体的雾气,触化在这模糊又浓重的空气里。人走了,只剩下霓虹灯花花绿绿地朝我挤眉弄眼。

  十

  将要登上归程,反而思乡心切,恨不得一下子跳上飞机,但又觉得一双腿是沉重的,迈不动,总象这里还留下什么悬而未决的事。当珍妮小姐对我说:“方先生,欢迎您再来。”我却忽然把手提包儿放在珍妮小姐的怀里,说了声“对不起”就跑进公用电话的小屋,把十便士硬币塞进一个小孔,拨了简梅所在餐馆“钻石酒楼”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个男人。我请他替我赶紧找简梅说话,可是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对她说什么呢;接电话的男人告诉我一个万分意外的消息:

  “她遇到车祸,在医院。”

  “什么?什么时候?”我大叫。

  “今早。”

  “她怎么样?请你告诉我。我是她的朋友,从国内来的,马上就要回国。”我说。我感到两条腿发软。

  “请等一等,我去请老板和你说话。”

  跟着,一个声音沉重的男人用广东腔对我说:

  “你是她什么人?”

  “朋友。我说——”

  “你就是前天早晨去她家找她的那位吗?”他问。

  “是的。”我说。心想你就是那几乎裸体的男人!我对以任何方式占有女性的人,一向都抱以难以忍禁的反感。说话也挺冲,“我是向你问简梅的情况,不是请你问我的情况。简梅现在怎么样?”

  “噢,你放心好了……”他口气放得乎和一些,不象刚接电话时那么盛气凌人,“她不过给车挂一下,伤并不重。”

  “你去医院看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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