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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赶到她家,穿过黑黑的走廊,敲敲她的房门,一次一次,直敲到第三次,以为她等不及我已经出门了,才要留个条子塞在门缝处,却听见里边简梅含糊不清的声音:

  “谁?噢……等会儿,稍等一会儿,就来。”

  她还没起?去俱乐部打了一通宵的牌?夜生活?我想到前几天在诺维赤市见到那个令人尊敬的戴眼镜的留学生,心里又涌起用话狠狠讥刺她一下的念头。

  我站在走廊上等了片刻,门响后开了一条缝。露出简梅的身子,她穿一身浅色、碎花的睡衣,头发蓬松绦乱,她对我点点头说:“请进来,进来。”声音很轻,目光还带着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的朦胧的睡意。

  “对不起,打断了你的美梦!”我已经开始刺激她,“你把书给我,我就走。”

  “不,你进来等等我。我有事要出去,呆一会儿,咱们一起走。进来呀,没关系!”

  “不,不,我还是在走廊上恭候吧!”

  她笑了:“你怕什么?英国人向来不说别人闲话的。你进屋坐,我去卫生间换衣服。怎么?马克思不是也反对孔夫子吗?”她已经把门敞开,但她说话声音依然很小,与她平时的声调不同。

  我有些尴尬地进了她的房间,坐在那张特大的沙发上。屋里拉着半透光的窗帘,空气中有股一夜未曾流通的噎人的浑浊气息,还混着淡淡的难闻的烟味和酒味,在依稀的光线里,只见她脸上没有化妆,嘴唇颜色很浅,脸色更显苍白。好象给水泡过的画:光彩、色泽、亮度,都褪去了。她扭身从床边一张椅子上抱起一堆衣服,慑手慑脚走进卫生间,仿佛还有什么人在屋里睡觉似的。她又为什么不拉开窗帘、敞开窗子呢?在晦黯不明中,这个一半生活混在谜里的女人的房间渐渐显现在我面前:打开盖儿的空酒瓶,杯子,满是烟灰和烟蒂的烟碟;床中间一大团被子,床单揉乱。忽然我一惊!被子中间竟有一个男人的脑袋!由于面孔朝里,只能看见长长的黑头发,是个中国人!怪不得她刚才的声音和手脚那么轻。这人是谁?难道那个抛弃她的丈夫又回心转意了?这时,床上的男人懒懒地一伸胳膊,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推向前,露出赤裸裸、光溜溜的后背,从脖子一直裸到腰下,几乎露出屁股,看了很不舒眼,我马上把视线移向屋角。

  这时简梅已经梳妆打扮完毕走出来。她还穿那身深红色的衣裙。擦过粉,描过眉,涂过唇膏,用过香水,又变了一副样子。她走到壁炉台上拿手表时,瞥见床上这个几乎裸体的男人,她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态度顺手一拉被子,给这男人盖上。然后从柜里拿出一包书递给我,又拿了围巾和皮包,轻声对我说:

  “走。”

  我俩出去。

  从这憋闷的房间出来,感到伦敦的潮湿空气分外清爽,沁入肺腑。

  走了一段路,我俩都没说话。我似乎有话难说,她好象无话可说,只字也不提屋里那个男人。我有些忍不住:

  “你那位先生重返故林了?”

  “哪位?噢,屋里那个?不是,那不是他。”

  我吃惊不小,还有谁?她不是独身吗?未等我问,她就说:

  “是我们老板。”

  “老板?怎么?和你?”

  一瞬间,从我心里爆发出的惊愕、关心和迷惑不解,她显然都感到了。她告诉我——又象是一种解释:

  “他待我很好。他怕我寂寞,每次去俱乐部都带我去玩。家里那架录相机还是他搬来给我看的。”

  呵,她家仅仅一件贵重的物品,也是别人的;那老板到底为了她,还是为了占有她?一个无依无靠的独身女人,究竟为了什么样的生活才不惜任人……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了。我的头皮发胀,心里填满无名火,嘴巴止不住地抖索。

  “他,他有家吗?”我几乎是用审讯的口气说话。

  “大概有吧。如果有也只能是在香港,反正在这儿没有,他一直和我作伴。”她并没反驳我,回答得挺顺从。

  “会长久作伴吗?”

  “人生没有任何东西是长久的。”

  “他会和你结婚?”

  “我不会和他结婚。”

  我完全不明白了,忙问。

  “为什么?”

  “我对你说过,我必须嫁给一个英国人,才能取得在这里久居的权利。”他也是从香港来的,连他本人都还没有入英国籍呢!”

  “真实际。他也不想和你结婚?”

  “我们在一起,从来没谈过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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