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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并非伤感才使人掉泪,热情也使人泪下。你笔下的那些人物很真实,看你的小说又象回到他们中间了。我现在才知道什么是民族感情。”

  “这里的华人多吗?”我问。

  “不多,伦敦多。听说有几万华人,大多集中在唐人街,有些华人即使不住在那里,也常往那里跑。”

  “噢?为什么?”

  “你乍从国内来,很快就要回去,就不易体会到久居异国的华人的心情。他们中间大多数人,三十年前就离开大陆,到香港、东南亚、台湾、欧洲或美洲,做买卖,赚钱,发财。可是他们象一团浮云,到处飘飞,没有归宿。中国过去有句老话,叫做‘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三、四十年代,一些中原人穷得受不住,闯关东,在富裕的东北混了多年,有的发迹,有的始终熬不出头来。但不管怎样,哪怕最后衣衫槛楼,带着几个破铜子儿,也要回到老家去。宁肯死在故乡,也不愿意死在异地。那是一种乡情。民族感情可比乡情强烈又深沉得多呢。所以他们常往唐人街上跑……”

  “找根吗?”

  “根?对,找根!”他连连点头,同意我这说法。

  “唐人街上扎不下根来。它不是真正的故土,只是摆在异国的一个花盆。”我说。

  “你说得好!但他们找根找得十分痛苦!”江月明说这到里,一股沉重的情绪使他的脸拉长了。他用手指按着眉心处的眼镜架向上推了推。

  大概我职业的习惯,就是被感动和设法感动人。听了这留学生的话,我的心陡然被感动起来。不知为什么,眼前忽然几次地掠过简梅的身影。

  “在唐人街生活的华人,日子不见得好过吧!”我问。

  “当然。尽管人们愿意生活在自己同胞中间。但大家都在唐人街上谋生,都想赚钱,必然互相倾轧,情况就不同了。凡是在唐人街上谋生的人,大多是在这里没什么办法的所谓‘低等华人’。拿着中国的特色和风味,从喜欢猎奇的外国人手里赚钱度日,因此那里没有大买卖,都是本小利薄的小店小铺。再有,象什么性商店之类的低级玩意儿,反都集中在唐人街一带,真糟!

  我忽然觉得谈不下去了,很想换一下话题,我看见墙角一大堆牛皮纸箱,好象是装电视机用的,便随口问道:

  “你买这么多电视机?”

  “买这么多电视机做什么?这里边都是仪器,我买好准备将来带回去的。我们的试验室的设备实在太差!”

  “谁给你的外汇?”

  “哪来的外汇,是我自己节省的,加上教课费,钱也不少。有些太贵的仪器可以买旧的。这样回去工作起来就会便当些。”他咧开又扁又大的嘴朝我笑了笑。他做得很动人,说得很平淡。

  “你一定很艰苦。”我不由得说。

  “艰苦比享乐更有内容。你说对吗?”

  他说了一句很好的话。于是在我眼里这个其貌不扬的留学生就变得非同寻常了。对于一个找到生命真谛的人,不必去赞美他。赞美是一朵花,戴在朴素的人身上并不相称。当他把自己的一切祭祀给所信仰的神圣事业时,还顾得上别人的毁誉?少数人头顶上的光圈是画出来的,许许多多真正的圣者却活在普通人中。中华民族有多少这样的儿女?谁统计过?联想,使我的思维再一次跳到简梅身上。她过得是一种什么生活?为了试试自己的运气,一百镑随手扔掉;而这个留学生为了祖国的进步,默不作声、心甘情愿地从个人身上一个个便士压轧出来。一个挥霍自己的生命,一个奉献自己的血汗,人与人之间有多大距离!

  每人走一条路。路是命运安排还是自己选择的?

  在我们分手时,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情不自禁地用力握着他的手,摇了又摇。情感有时必需用力量表达。这时我心里产生一种欲望,恨不得马上见到简梅,尖利地刺激她一下.

  八

  五天后,我从伦敦周围的几个卫星城转了一圈,回到了金技杖旅馆。服务台的职员交给我房间的钥匙。只见钥匙的环孔里插着一个折叠的纸条。上面写着:

  方作家:

  两次登门拜访,都吃了闭门羹。这次才知您出游到外

  地去了。您嘱买的书已经买到。请周四上午来我家取。大

  概您后天就要回国了吧!

  简梅12日

  看来只能和她见一面了。

  明天,周四,可以去。

  这几天好累!诺维赤、剑桥、牛津……会见、座谈、报告、访问、应酬、询问和解答,连嘴巴都累得酸疼!晚上来不及洗澡就倒在床上,好象无知觉地掉进一个软绵绵、没有边缘的大坑里。一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九点了。好在今天下午游览市容,上午无事。我没有吃早餐,就赶往简梅家取书,不然她就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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