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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随后马英又说了一些话,白慧一句也没听见。马英走了,渐渐走远,一边还不住扭过身子,双手拢在嘴边喊着:

  “白慧,有时间你来看我呀!听见了吗?”

  白意机械地举起一只手,和马英打招呼。她全身猛烈地打颤,以致坐下的马不安地挪动着身体。她张开嘴回答不出声音来,一种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喉咙里响着。

  她骑马往回走,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最后她趴在了马背上,双手抱着马脖子,脸颊贴在光溜溜、长发一般的马鬃上,心中哀叫道:

  “你呀,你呀,为啥你总和我没完?总找到我头上来呢!”

  这之后,她的身体变得挺糟糕,脸也瘦了,颧骨明显地突出来。幸好她向来不爱说话,脸上没多少表情,别人看不出她的心事。

  旗卫生部的领导见她身体不好,让她暂时不要在草原上奔波,她不干,坚持出诊。

  有一次,她在马背上昏了,栽倒下来,躺卧在一大片嫩黄的贞洁花里。那匹灵通人性的栗色马用潮湿的嘴唇吻她的头发,把她弄醒。她爬上马背回来了。袍子沾满土,额角破了。领导想让她休息一段时间,却犟不过这个相当倔强的姑娘,就想个法儿,再次把她送到盟医院学习进修,以免她四出奔跑出什么事儿。她已经是第三次来盟医院学习了,医院的医务人员都挺喜欢她。这次来,依然还是那么不言不语,工作起来带着一种忘我、甚至献身的精神。她向来不提条件,没有要求;但这次很反常,她提出两个条件,而且很古怪。一是不值夜班,二是不在小窗口售药。不值夜班情有可原,因为她身体不好。为什么要求不在小窗口售药呢?这里面的原因,只能是永远保留在人们心中的一个问号。

  一天,白慧所在旗来了个办事的人,给她捎来两封信。她猜想准是爸爸和杜莹莹的信。接过一看,确实有一封是杜莹莹寄来的;另一封不是爸爸的,竟又是郝建国的。郝建国自从寄来那封有关常鸣的信之后,已经相当长的时间没给她写信了,不知又有什么事。

  她先打开郝建国的信。信上首先祝贺白慧的爸爸升任为机械工业局第一把手,然后把自己不平凡的近况告诉她:他已经被结合到学校的领导班子里,做了副书记,还在区教育局党委内挂职。白慧对这些并无兴趣,而且感觉郝建国象一杯许久未动过的水,变味了。再看下面的内容,又是老调重弹,自我表白,要求做朋友。但在他前几年来信中的那股热情,却一点也没有了。他说“这几年,我遇到那么多人,最理想的还只有你。咱们已经二十六、七岁了,不能不现实一些,搞独身主义要自讨苦吃的!”并且在这封信里,第一次告诉白慧,他与杜莹莹交过朋友,目前却正“面临‘散伙’的绝境”。他说他发觉“杜莹莹这个人软弱无能,没有思想,胆小怕事,逆来顺受,既无理想也不实际,整天有口白馒头吃就能长得挺胖。在这个充满斗争的时代里,她只是个无用的人。几年来,我因为心眼儿太软,一直将就她。但我仔细一想,十分可怕,如果真和她生活在一起,非把我毁了不可!”可是他又说杜莹莹背着他,和一个地毯厂的工人关系挺不错,因此他感到自己被“甩了”,“很苦恼”,希望白慧能“同情”他,尽快答应他的要求。他保证一年之内在城里给白慧找个理想的工作,“不用再在大草原上受罪了!”并要求白慧“立即回信答复”。

  信上所署的日期是今年一月份,不知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寄到。

  白慧把这张信纸扔在一边,再看杜莹莹的一封。杜莹莹的信主要是骂郝建国欺骗她的感情。郝建国原先拼命追求她,向她表达得“又明确又具体”。当她一心去爱郝建国时,郝建国就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教父”,她好象是个“教徒”,“无论什么事都必须对他说”。还不准杜莹莹和别人接触。杜莹莹一切都顺从他了,他现在却象“没那回事一样”,甚至冷淡她。杜莹莹开始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发现郝建国正在追求另外一个名叫杨敏的女孩子。杨敏的爸爸也是部队干部,职位比杜莹莹的爸爸的职位高得多,杨敏长得“个子挺高,相当漂亮,皮肤非常白,是市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挺出名,可是听说杨敏不喜欢他。”杜莹莹说,她现在才发觉郝建国并不爱她,爱的只是她爸爸的职位和名誉。而且她逐渐认清“这个人毫无感情,自私自利,是个政治上爬杆的猴子,伪君子,整天钻营,恨不得一天升一级。目前他为了甩掉我,到处给我造舆论,说我背着他交了一个朋友,抛弃了他。他多可恨!还自命什么革命者呢。呸!他不配!”“不知怎么回事,我再细细一琢磨,对他的印象就与以前完全两样了。他说话总那么单调,总是用一种吓唬人的腔调。以前我并不觉得,也许他变了。你说说,他究竟哪点可爱呢?我还听说,前一度他到处打听你有朋友没有,是否还要打你的算盘?因为你爸爸当了局领导……嘿,谁知道他是什么人,摸不透!”

  在这封信上还告诉白慧说,她近日去探望过一次白慧的爸爸。“我见伯父精神并不很好。伯父是去年提升为正局长的,是不是又被当做右倾翻案的代表人物了?过两天我打算到伯父的单位去一趟,看看有没有轰他的大字报。好人总受欺侮,真倒霉!你要是有时间就回来看看你的老爸爸吧!你都快一年半没回来了,是不是打算在草原上安家落户了?”

  白慧掐指算算,自从去年三月份回去一趟,真有一年半没回去了。应该回去瞧瞧爸爸。爸爸一个人生活,没人照顾和帮助,还不断地有那么多精神压力。她每次回到家,住不上多少天就返回来了,好象她怕在那座城市里碰到什么似的……

  于是,她向领导请了探亲假。

  这时是一九七六年的十月初。正值中华民族的历史、党的历史上一个极其严重的大转折的关头。

  四

  汽车在大道上奔驰。扬起来的灰黄色的尘沙在车身上蒙了厚厚的一层。远看象一只从干土里钻出来的大甲虫。窗玻璃也挂上一层土,污污涂徐,坐在车里看不清窗外的景物。

  长途车把人搞疲乏了,可是一些坐惯了这种车的人,照样休息得很好。不管靠在椅背上的脑袋给车子颠簸得怎样摇摆晃动,也能睡熟,甚至还打出鼾声来。

  白慧坐在车上。她穿一件质地又粗又硬的劳动布的外衣,这件外衣的肩身都挺大,支楞楞的,穿在身上倒挺舒服。她敞着衣领,露出里面松软的灰羊毛衣和白衬衫。短辫依然梳得光溜溜,辫梢垂在肩上。她座位下的空档处塞了一个大帆布袋子,装满带给爸爸吃的当地出产的土豆。挎包里还塞着几袋奶粉,也是带回去给爸爸补养的。她一直没闭眼,有时望着窗外。今儿阴天,整整一路没见阳光。天空象一块大铅块压在头上,使人感到憋气,车上的人或都有此同感。人人脸上都是阴沉沉的。

  一块重重的大铅块压在所有人的头上与心上。是呵,这正是那个时刻人们共同的感觉。

  党、人民军队和新中国失去了三位伟大的缔造者和奠基人:毛主席、周总理和朱委员长……而正是需要他们的权威、思想、智慧与决策的时刻失去了他们。中国未来方向的指针由谁来拨动?它的前景是光明还是黑暗的?它以五十年来千千万万烈士的鲜血与生命赢来的革命果实,是否会断送在魔鬼的手中?数月来,发生了一连串违背人们意愿的沉重的事件。黑浊的恶浪掀起来了,漫天的狂风刮起来了,暗中作怪的妖魔在关键时刻要现出狰狞的面目了……

  多灾多难的祖国又面临着一次兴亡、一次抉择和一次决定性的、严酷的斗争。掌握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的人民群众是不会让祖国给几个倒行逆施的人拉向倒退,拉回到封建时代去的。人民在沉默中感叹着、警惕着、注视着、准备着……

  二十世纪,一些小的政治变迁都攸关着人们的生活和一切。国家的命运更与人民的命运紧紧相连。人们对政治敏感得多了,即便在偏远的、人烟疏落的锡林郭勒草原上的人们也是一样,连草原的空气也有政治了。白慧在那里就听到不少消息。那些盛传的有关江青等人丑恶行为的传说,使她听了觉得害怕,不敢相信,不敢议论,甚至不敢听,却又偏偏希望能多听到一些。这种心理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早在江青提出“文攻武卫”口号而引起大流血的时代里,她曾对江青产生过怀疑。但她一直不敢往深处想,似乎这种怀疑与猜想是大逆不道的。可是后来——尤其在周总理逝世后极度的悲痛中所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使她对这些人的怀疑不可避免地渐渐加深了

  人们的政治态度是鲜明的,在压力下又必须沉默,所以压抑得难受。难受得象车窗外阴云笼罩下的灰蒙蒙的草原。草原也好象喘不过气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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