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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前年,那两个不明身分的人找他调查白慧,使他对白慧有了新的看法。这两个人怎么知道他与白慧的关系呢?白慧在哪里?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那个瘦瘦的外调人员嘱咐他“不要再和白慧接触了”呢?当时,虽然他由于感情的缘故,出证否认白慧打过自己的妈妈,但事后他对白慧发生怀疑,甚至产生一些很坏的猜想。可是这些猜想却不能与白慧曾给他那些美好的印象重迭一起,统一起来。他留恋着无限温馨的往事,尽管他猜疑这往事可能是一个可怕的骗局。

  这样,今天在医院意外碰到白慧时,他便再次拒绝了她。

  现在,想起刚才那一幕,想起白慧那痛彻心肺的哀求声,想起那份赞美她的感谢信,种种猜疑就象投进热水里的冰块,顷刻融化和消失。虽然那个外调人员的话仍象一个噪音干扰着他,却很微弱,给心中重新卷起来的情感的浪涛声吞没了。他又开始同情她、可怜她了,尤其是那痛苦的哀求声深深打动他,总在耳边萦回。到底他该怎么去做呢?

  第二天一早,他告别了马长春,走向车站。远远见红旗拖拉机厂的几位领导和同志在等候他,汽车也停在那里。

  忽然,他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要远远地把他拉走,或者有什么东西在后边牵住他。他猛然扭过身,直朝昨晚那座医院走去。他走着,走着,眼前又出现妈妈临终时悲惨的形容。这幻象太逼真了。而且十分固执地挡在他面前。他停住了,直条条地足足站分钟。最后他下了决心似地硬转回身,迈着大步重新奔向车站。

  他上了车。拖拉机厂来送行的几位同志见他神情恍惚,以为他生了病,请他多留两天,他却执意要走。

  车开了。直走出很远的地方,他还扒着车窗朝这边看,仿佛要看到什么人在这边出现。

  他哪里知道,昨夜,一个姑娘孤零零在这里站了个通宵,天明时才离去,就象当年那个风雪之夜在东大河大湾渡口等待过他一样。

  三

  这次意外的相遇象投来的一块大石头,在白慧心中激起轩然大波。给岁月沉淀到心底的沉重的东西,又都重新翻上来,混扰一起,一时难以平静下去了。

  几年前,她就是带着这些沉甸甸的东西到这儿来的。

  她要在这里好好干一番。首先她认为应当这么做,还要以此对自己证明自己是好人;更为了远避那些摆脱不开的矛盾和痛苦……这样,新生活就在她的面前展开了。壮丽的草原,辽阔的天空,弥漫着奶茶香味的小毡房,酷烈的风寒和扬起长鬃飞奔的骏马,以及这在建设中的朝气蓬勃的景象,使白慧耳目一新,宛如一股清凉的水,冲淡了拥塞在心中的那些事。原先她脑袋里好象给绳索紧紧缠着,打了许多死结,箍得很疼。在这儿一下子都松开了。

  这儿也有斗争。但较多的时间里只是她一个人坐在牧场隆起的草坡上。羊群在远边吃草,除去柔和的羊叫声和悉悉索索的啃草声,草原那么静。当微风歇憩下来的时候,耳朵会静得发响……纷乱的思绪便沉落下来,静止了,得以细细分辨。即使有斗争,也是冷静的、理性的、从容不迫的。她从家里带来不少书,特别是那些经典著作叫她翻了不知多少遍。趴在有弹性的青草地上,手捧着书,嘴里咬着一朵洁白的矢车菊的花茎。茎中苦涩的汁水流进口中,她不觉得。没人打扰她,常常是从晨起到日暮,直把身子下的草都压平了。她懂得了某些原来不懂的东西,发现了某些自己原以为是正确的东西恰恰是荒谬的。还发现报纸上某些文章所阐述的思想非常可疑。后来,林彪事件发生了,证实了她的某些怀疑是有理的;同时又产生了新的疑问使她迫切想从书里弄明白。

  真理是事物的原则与法则,不是某人某事的详尽的注解,因此它不会一下子就跳到眼前。别有企图的解释巧妙地歪曲它。在人们确认出它的真正面目之前,往往给凶气恶氛扰得忽隐忽现。

  白慧在没有认清它的时候,怀疑自己;在看见它的时候,更感到一种痛苦的内疚。这又成了一种反作用力,使她的工作做得更好,非常好。每年旗里评选先进人物时,她是不需要讨论就一致通过的当然的一名。后来,旗里由于缺乏医生,就派她到锡林郭勒盟医院学习半年,做了一名赤脚医生。这个工作无形中使她得到许多安慰。她到处为人治病,解除痛苦;在接生时,为别人的家庭双手捧来幸福。她看着人家病愈后康复的、感激的笑容,便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温暖的手抚慰着她的心。当一个病危的生命因她设法获得新生时,少有的笑意就出现在她的嘴角上。她仿佛在默默地赎一种罪过。

  于是,她整天斜背一个鼓鼓囊囊的十字包,骑着一匹短腿的栗色蒙古马在草原奔来奔去。哪里发生病痛,哪里便是她奔往的目标。无论路途遥远,还是风沙骤起,都不能使她退缩。她好象去消除自己的苦痛似的。冬天的草原上,雪坑隐藏在雪被下边,很少有人迹,却常常有她那匹蒙古马驰过的蹄痕。一个给她从死亡边缘抢救过来的斯琴妈妈,送给她一件金黄色的蒙古袍子。她换上这种装束,头上缠着天蓝色的绸巾,脚上穿半高跟的软马靴,显得英俊极了。坐骑上那副漂亮的镀铝马鞍也是人家送给她的。人们用香喷喷、浓褐色的奶茶迎接她,用马头琴抑扬的琴音赞扬她……她从这崇高的工作中感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与价值,获得了生活的勇气。空荡的心也一点点充实起来。

  她在这里所收到的来信大多是爸爸和杜莹莹寄来的,间或还收到郝建国的来信。她通常在马背上读这些信。

  她从爸爸的来信中看出来,爸爸的落实工作进行得很慢,直到前年才落实,已不在原厂工作而调到机械工业局当一名“顾问”,没有实职。爸爸仍象往常一样,很少谈到自己。但他的落实总是令人高兴的事,为白慧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然而为什么不给爸爸安排实际工作,而叫他仅仅做一名有也可、没有也可的顾问呢?爸爸是怎样想的呢?她曾去信问爸爸,爸爸回信却不说。她又写信请杜莹莹帮她打听一下爸爸的情况究竟如何。杜莹莹没有认真帮她去做,多半忽视了这件事。或者由于杜莹莹非常忙,有些自顾不暇。她每天忙于家务,学习日语,其余时间在谈恋爱。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杜莹莹并没告诉白慧追求她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之前,白慧经常收到郝建国的来信。一开始就表达了自已强烈的爱慕之情,要求做朋友。他称赞白慧在那“横扫一切的时代里表现出的勇敢和坚定性。”也埋怨白慧后来“莫名其妙地消沉下去了。”他说他“一直喜欢”白慧,因为她身上有一种“在其他女孩子身上少见的硬气劲儿”。他很希望“有一个坚强的生活伴侣,一起战斗而不是一起摆弄油盐酱醋。”还希望白慧“回到斗争的漩涡中来,重新体会斗争的快乐与幸福”,并在每封信里都切盼白慧“立即回信”给他。

  当时白慧正处于失恋的痛苦中,好象一个叫火烫伤的人,伤还未愈,看见一棵毫无危险的燃烧的火柴杆,也赶忙躲开。再说她从没喜欢过郝建国。她对这个精明强悍、机敏健谈的青年,只有过赞佩之情,或者说仅仅是一种好感而已。现在呢?郝建国在她心中的形象已经不那样完美了。虽然她还不能对郝建国做出明确判断,却好象从一件美丽的瓷器上发现一条裂纹似的,看上去已很不舒服。她口信对郝建国说自己只想在这里好好学习和锻炼,不想回城市,更不想交朋友,只想“独身”,“那样更自由”。由此而引来郝建国长篇大论的议论,表白,发问,以及各种形式的“劝降书”,她却没再给郝建国回信。

  后来,杜莹莹来信透露她的追求者也是郝建国,而且流露出她对郝建国的赞佩与倾慕,并要求白慧替她“分析分析”,“出出主意”。这时,白慧偶然还会收到郝建国的信,她便对郝建国产生恶感。难道郝建国的感情是“多弹头”的吗?她猜不透郝建国是怎么想的。一方面想把这件事告诉杜莹莹;一方面又怕杜莹莹知道后难过,因为杜莹莹真的喜欢郝建国,因此她给杜莹莹的回信只说“这件事只能由你自己考虑和决定,不过应长期考验和观察,尽管是老同学、老朋友。朋友和伴侣的条件要求是决不一样的。”她下决心再不去理郝建国。她确实抱有“独身主义”的念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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