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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在这间小屋,只有一张床铺,塞在坡顶的里角;还有一张小桌,床头和案头堆着许多专业书籍和其它杂书。垂在屋子中间的一盏没有灯罩的小灯,给她接长了电线,拉到桌子和床头之上。每晚她就在这灯下撰写训练教案,做有关攻防技术的研究。墙上没有画,没有电影剧照,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标示着她的少年队出勤的表格,还有用硬纸板自制而成的球场模型,桌前有个原来装中药的纸盒,里边放着许多纸块,徐上红白两种颜色,写上号码,好似棋子,作为两个队队员的象征,用来向小队员们形象地讲授比赛时各种战术和应变的阵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装衣物的木箱。平时箱上铺了报纸,可以坐人……这便是她多年来生活的全部内容。至于本人吃穿好象都是多余的。三十岁出头的老姑娘,整天穿一身褪了色的、沾着球印的运动衣。偶尔外出便在外边罩一件蓝布褂子,骑一辆旧车。整天不苟言笑,只忙着她的事。在她来到体育场最初一段时间里,体育场的负责人多次表扬她的工作成绩、生活作风俭朴等等。几次选她为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红旗标兵、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等等,每每这种场合,她都是尴尬、下意识、习惯地抬起左手掠一掠头发,并不显得怎样高兴,似乎这种事对于她并不重要。当一个人对某件事非做不可时,不大在乎旁人对他的毁誉及荣辱,更不需要从哪里借一些堂皇的名义。

  生活并不是公正的。它常常象个昏君,赐福给恶徒,却降灾给忠于它的人。他不费举手之劳,往往会获得意外之财,一生一世也享用不尽;你勤奋不已,却会给贫病纠缠终身。无能之辈可能飞黄腾达,默默劳作的人们可能终生永伏社会的底层,承受着重负和捶击。如果你认为生命的快乐,不是付出和贡献,只想酬报,期待荣华,那么你最终多半会落得绝望……

  前几年从天而降的“十二级台风”使尚丽失去了妈妈。妈妈受到早已死去的爸爸的历史问题的牵连,死得颇为凄惨。在这之前,她还有时骑车回家看看妈妈,现在连这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肖丽更是子然一身,整天呆在体育场里,哪儿也不去。而在那个时代里,人们看待一个人有个奇怪的、荒诞的逻辑,就是完全看他的爸爸。爸爸身价的高低,能够使一个蠢材受到重用,而人材被视如粪土。这一逻辑竟然改变和决定了那时代无数人的命运。尽管肖丽在儿时就失掉爸爸,她对爸爸的印象都是从爸爸留下的照片上得来的。但肖丽照例在人们的眼里一下子变成了个灰溜溜的人物。单位领导好象忽然发现她脑袋后边有反骨似的,对她另眼相看了。至于人们,已经把注意力从工作中移到人事关系上;人事上有条妙不可言的阶梯,有心计的人可以从这里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在这个世间万事、道德人伦、是非曲直可怕的颠倒中,肖丽却依然如故。她象一池凝固的水,任何狂风也吹不起波浪;又好比一座钟表,按照自己一贯的速度运行。在那个如同万花筒一样瞬息万变的生活舞台上,她身边不少同事,为风头、机会和利欲所诱惑,刚在一个潮头上钻头露面,又给另一个潮头灭顶淹没。有的被作为坏头头搞垮,有的被单位掌权的势力挤走,有的在波动中调离了事。唯有她,仍旧默默做着自己的事。屈辱、歧视、淡漠、打击,好象都没有感觉到。有人说她麻木不仁,有人说她冷漠无情,有人说她胆小怕事,有人说象她这种家庭成份的人只有乖乖干活才能在单位站住脚。这些话她都听过,又好象从没听过。谁能想到,当她在运动场上用哨儿声招呼那些小姑娘们时,当她从某一个小姑娘身上看到进步、找到潜力、发现才华时,她会把任何难熬的痛苦一下子都忘得干干净净,把除此之外任何富贵荣华都不看在眼中。

  有一次她带着自己这支少年女子队到一家工厂进行表演比赛。这群十五、大岁的姑娘是她多年培养起来的队员中最有希望的一批,前锋后卫,人手也齐。这群姑娘是她的宝贝,当她想到她们可以预见的锦绣前程时,心儿都跳快了。在表演赛中,她的一个得意的后卫队员张莉,打了一个十分漂亮的连续过人而后上篮的动作。四周观看的工人们都大声喝好。这时她身后发出一个苍哑的声音:“瞧,这多象当年的肖丽!哎,你知道尚而吗?”

  她一听,心立刻揪紧了。她没有回头,只听另一个人说:“不知道,肖丽是谁?”这是个年轻人的嗓音。“嘿!那是十多年前市女篮一队的后卫,外号叫做‘小燕子’,球打得真叫绝,后来腿摔坏就不打了。真可惜,那种球不多见了!”

  肖丽还不知道自己当初在观众口中有过“小燕子”这么一个外号。这是头一次听到。

  此刻她心里陡然翻起一股热浪。谁知是甜蜜、是苦涩、是自豪、还是自卑三

  十六

  肖丽吃过晚饭,有人告诉她传达室有封信。她取来一看,信上没有署寄信人的地址姓名,只有简简单单“内详”两个字。她在寒气逼人的当院把信启开看过,心里发生一些微妙变化。她把信折了两叠,揣在衣兜里走回屋子。

  过不久有人敲门,她以为是写信约会她的人来了呢,不免有点紧张。推门进来的却是卢挥,多年来只有卢挥和原先同队的大个子杨光彩一直常来看她。经过这些年天翻地覆的变乱,体委里也象经过一次大地震一样。现存的一切遭受破坏之后,重新出现的一切便全然改观。体委不存在了,体训大队改名为体工大队。人也换了一批。原先的人所剩无多,有的高就,有的调离,各凭各的本事。气氛与先前也不大相同。大杨早调到一家纺织厂管理仓库,已经和厂里一个搬运工结了婚,有了孩子。卢挥在六六年是体委“第一号反动权威”,挨过斗、挨过骂、挨过打,并在“坚决把资产阶级的‘炉灰’扫出体委”的口号下被轰赶到农场接受监督劳动,而后又调回来,要他组建一支球队。主要原因是他还有“可用”之处。他的职责是教练,名义是顾问,有职有权的男队教练却是原先男队队长华克强,女队教练是徐颖。他对这种局面并无反感与怨言,一切听之任之。几年来,生活专门折断人的触角,消磨人的创造的欲望,才能到处受到嫉恨而不敢绽露。他受过重创不久一时也难于振作起来。尤其在这空前惨烈的人与人的搏斗中,致使一切工作无不笼罩着一层结实的网状的人事关系,要想接触工作,先要花费很大精力去解开那些纠缠绞结的人事纠葛。更何况他在农场呆了几哈尔滨定居。这样,他在这里就成了单身一人,尝到了人生的孤独。尤其那自小与他兄妹相称,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和谐相处了几十年的妻子死掉后,他才感到感情这种无形的东西多么珍贵。爱情,在他们结合为伴时不曾觉得它的存在,但在他们永别之后却分外强烈地感到了。太晚了!在它鲜嫩饱满的时候,没有尝到它的甘甜,此时含在口中只剩下一颗坚硬的苦核了。这个饱受重创、四十大凡的人,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渴望爱、渴望伴侣、渴望感情。为此,他便对肖丽暗含着一种深深的内疚。是自己把肖丽从爱人身边扯开而拉向球场的,又是自己使肖丽变成残废后被迫离开球场的。这姑娘三十岁多了,没有母亲,没有亲人,也是孤单一人,夜深人静时只有影子为伴,关上灯时连影子也没了……他吹开自己吐出来的、凝聚面前的浓烟,看了看她这间冷清寂寞的小屋,心里一热,有句话涌到嘴边。这句话已经几十次涌到嘴边了,就是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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