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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第三章

  十五

  河东区是这座城市里新开发的、不大象样的一个区。它与繁华的市中心隔着一条即便干旱时节也依旧有水的宽阔的河,由于地处河的东岸,便不知给哪个缺乏想象力的人在当初划分市区时起名叫做河东区。

  它没有一座旧式建筑,也没有一座新式的漂亮楼宇。大多是构造简单、格局一致的、四四方方又没有任何美化装饰的红砖楼房。更多的则是一排排灰瓦顶子的简易的工人居住的平房。每间房子一户居民,煤球炉子、自行车、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只能放在屋门口。一片房子只有一个带水泥下水池的自来水管和一个小小的、群蝇乱飞、臭气冲天的厕所。这些工人住宅是由于距离工厂上班较近而择地建造的,故此工厂与住户相杂。千家万户不起眼的小烟囱与工厂林立的高射炮筒般的高大烟囱交错在一起。住家烧饭、炒菜的香味越不过工厂高高的围墙,工厂燃烧过的废而无用的烟尘灰渣却由烟囱口居高临下地洒入万家。这里的商店、饭铺、酒馆,都是应急需而开设的,虽然简陋却营营地挤满了人。整个区仅有一家电影院,座位很少,但最劣等或最陈旧的影片也会赢得场场满座,即使酷暑严寒和雨雪天气里也一样如此。

  这个区的东西边缘还与田畦水洼相接。如果外地人在这里走一走,很难相信它是这座有名的大城市的一部分,好似盛馔佳肴的宴席上莫名其妙地摆上一大碟乌七八糟而又没味儿的炒野菜。又很象一个内地新兴城镇尚未成形的胚胎。它还没有一条象样的街道。由于多少带着一些自由发展的味道,一切都没纳入有条不紊的管理,各处的电线都象老房子的蜘蛛网一样东拉西扯;道边的小树不过碗口来粗,夏天里投下的荫凉遮不住人。伏天里,没有修整和保护的土地经烈日曝晒,表面粉化,热风一吹,漫天黄沙,于是街面、树木、房顶和所有放在户外的东西都蒙上灰蒙蒙的一层。

  就在这中间,有一座体育场。所谓体育场,不过四边有围墙的一块很大的黄土地。这种地方最大的优越之处,便是地皮非常富裕。体育场只在南北两面有不大高的砖砌看台。看台下倾斜的空间被分隔着一个个洞穴式的小屋,便是体育场的办公室、器械室和少数的职工宿舍。场子东西两端孤零零立着两个挂网的足球门,好象戳在那里的两个单薄的木头框子,球场四周的跑道是用附近工厂废弃的炉灰渣子轧上的;一边有几副新旧不一、歪斜不整的篮球筐架。这点点体育设施便使得体育场愈发显得空荡。逢到雨天,体育场就要关闭几天大门,担心孩子们来踩坏满是黄泥的场地。这里的孩子们却有无数地方可玩,球场外到处可以找到宽绰的空地,用两块碎砖头摆个球门就能玩上半天。可是喜欢打篮球的孩子们则必需等候体育场开门。但心急的孩子往往不等开门就翻墙而人,光着脚丫,把沾着泥巴的球几扔来扔去。就在这简陋的条件下,却产生了大批足、篮球的人材。市队中大部分队员都是从这野地里、风沙中、大大阳下跑出来的。体育场的工作人员每每看到这些不守规矩、翻墙进来的孩子,就大声吆喝轰赶他们出去。孩子们对体育场这些人恨透了,却只喜欢一个瘦瘦的、黑黑的女教练。她从不驱逐孩子们,相反总是带着一种温和的笑意看着这些大胆而快乐的小球迷们。日子一长,孩子们都知道她姓肖,是业余体校少年女子篮球队的教练,左腿有点毛病。每当她给少年女队上课时,围墙的墙头上便坐上一排大大小小、脸蛋沾土、皮肤晒得乌亮的孩子们,欣赏地瞧着这位女教练每一个漂亮的传接球和运球动作。她那出奇准确的投篮,引得孩子们脏得发黑的小嘴唇里不断发出“啧啧”的赞赏声。

  她对这些小孩们的赞美声有何感受呢?一个原先在成千上万观众热情的欢叫和颂扬声中生活的运动员,如今好比脱开轨道的飞船,跌落到这远避尘嚣的冷清的一隅之地,竟以天真稚童们的赞许为满足么?

  运动员退出比赛场之后的生活,难免寂寞和昔闷。火热通明的球场,发狂一般的观众,争先恐后蜂拥而来的记者,总是和风华正茂的运动员作伴相随的。那时,看台上不断呼喊你的名字,报纸上不断报道你的消息,电视屏幕上不断出现你的形象。连你爱吃冰棒都是球迷们津津乐道的事。你是花坛中最惹眼的一朵呵!在每一个时间,都有一个生命处于鼎盛状态;而每一个生命都有它夺目的黄金时代。过后,时间会将这一切无情地从你身上摘下来,转送给另一个人,一个昨天还是默默无闻、不声不响的新人。荣誉只是一个接力棒,它仅仅在你手上传过而已。于是你在舆论中、在宣传上、在人们口头和目光集中的地方,以至在人们的心中变得渐渐淡漠。你最多只给同时代的观众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但新一代的观众总盯着比赛场上新一代的佼佼者。随后你就被遗忘,或者根本不被人知。更尤其象肖丽这样一个运动员,她是在突然之间——几乎是在一瞬间,永别了球坛的。那就如同把绿叶青葱的一大枝,猛地从树上扯落下来。她的兴衰仿佛海上大浪一样大起大落;想起过去那一切,真好似流星般一闪即逝呢……

  她今年已经三十岁出头了。十年过去了。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的事,谁也不想知道她心里的事,谁也休想知道她心里的事。

  她一年四季,无论春风拂面、懊热蒸身、秋凉爽体、寒冽袭骨,她天天都做着同一件事。早晨带领从本区中小学选拔来的小姑娘们做身体素质训练。每周两个下午,进行篮球技术训练。星期天,她要和小姑娘们形影不离地周旋一天。其它时间,她或是在太阳底下平整场地,或是在自己的单身宿舍里修理有关训练器械。她一直住在这看台下边的、只有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由于看台是倾斜的,这屋子的里边便是坡顶。还由于背阳,终日透不进一缕光线,只是偶尔从远处工厂的一扇高高窗子的玻璃反射来一块黄黄的光,斜映在墙壁上,只一会儿就消失掉。逢到秋雨连绵的季节,小屋地面返潮,总象刚洒水一样湿淋淋,潮气沿着墙跟向上渗升,壁上满是斑斑驳驳、重重叠叠、有湿有千的水渍和湿痕。空气污浊和阴冷。她那条受过伤的腿就感到疼和沉重。可是不论腿怎样难受,她从未放弃过一次课。她对她的小队员们要求严格、认真、不宽容和一丝不苟,有时甚至是苛刻的。在上课时,她比她们耗费的体力都大,为了纠正一个姑娘的错误,她要拖着那条伤腿接二连三重复地做示范动作,致使损坏的膝盖里边发出咯哧咯哧的声音,她常常用自己的行动感动某些粮生懈怠念头的小姑娘们。每天晚间,她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那条放平了的左腿几乎疼得不能转动。她连这肉体上的痛苦也从不对别人说。她已经向市体育学院输送了三名有前途的女篮队员,成为市体育界众所周知的一位能干和勤苦的教练。但市区每次举办有关的教练工作座谈、交流、进修活动,她从不参加,只要来一些材料看。她不愿意在那些场合露面,也不愿意见到原先那些熟人。她消形匿迹,好似隐居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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