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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丁子恒突然想起整风时,自己曾在一瞬间产生的不太对劲的感觉。他想苏非聪看事情总能入木三分,或许他能剖析出缘故。于是他便放下碗,把自己在整风中的感觉说给了苏非聪听。苏非聪怔了怔,说:“是吗?你竟有这种感觉?”丁子恒说:“只是刹那间出现的。”苏非聪:“你这倒提醒了我,我要想一想。”

  一连好多天,都不停地开整风会议。不是民主党派开会,便是总工室里开会。总工室云集着一群旧式知识分子,总院党委十分重视这里的讨论,不时有领导前来旁听,有一天甚至林院长也来了。林院长叫林正锋,曾经在北京大学上过学,后来参加了革命。虽然只是一院之长,可社会地位和行政级别却一点不比省长低。林院长在整风讨论中也发了言,可他却绕开整风话题,大谈了一通三峡。特别讲述了去年毛泽东主席来武汉,畅游完长江后,专门把他找去谈三峡的过程。林院长讲述时显得激情飞扬。他说毛主席最后还对他说,你能不能找一个人来替我当主席,我来给你当助手,跟你修三峡去。这番话几乎让总工室所有的工程师们都激动不已。大家纷纷说连毛主席都想跟着林院长修三峡,我们这些人能有如此机会,真是三生有幸呀。

  但是在林院长走了之后,总工室最老的工程师邱传志却提出一个尖锐的问题:三峡工程是一个耗资巨大的工程,以我们目前的国力和目前的技术水平,是否有能力承担得起这项工程?林院长再三再四要求上三峡,是不是有好大喜功的倾向?是不是因为毛主席对三峡有兴趣,便投其所好?

  这个问题令总工室所有人都心头一震。丁子恒的脸立即发白了,浑身不禁发紧。倘若邱工提出的这些问题成立,他们这些人从天南地北汇集于此,披星戴月所做的一切事情,又算个什么?

  苏非聪说话了。苏非聪说:“邱工你错了。如果国家决定上三峡,那么就会想尽一切办法解决资金问题的。哪怕三五个省的人饿肚子,也不会短缺三峡的。一个工程开工一半而因资金短缺导致停工的事,在资本主义社会有,但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不会有,也不允许有。不说别的,光是这个面子无论如何也会顾及到的,否则岂不是让资本主义看了笑话?至于技术问题,就看在座的我们各位了。难道我们认定自己的技术能力不如外国人?吴总在美国呆过许多年,吴总您说说?”

  吴思湘说:“以中国人特有的聪明智慧,技术上不会有问题。我最担心的倒是原材料本身的问题。”

  苏非聪说:“要说林院长,虽然是个多血质的人,容易激动,或者说,还有点神经质,但他也不至于拿几千人的心血、几百万人的安危去邀功领赏。而原材料,吴总,也不必多担心,到时候全都可以解决得了。我们这几千个工程师都是货真价实的,还能弄不出世界先进的东西出来?”

  邱传志淡淡一笑,说:“个人的智力倒是没有问题,只是总这么一天天开会,智者也会变成愚者。”

  王志福说:“邱工,你这是什么意思?开会也是帮党整风,整风也是要让大家提高思想觉悟。觉悟高了,什么技术难关攻不下来?”

  邱传志不说话了,他显得有些难堪。丁子恒看不过去,更兼他颇不喜欢这个王志福,心想你年纪轻轻,说话大口大气做什么?丁子恒说:“小王,你是党员吧?传达文件不是说党员尽可能不要发言吗?”

  王志福说:“我不爱听你们说的这些话。你们这些人总是对我们党不满。”

  苏非聪说:“谁说我们对党不满了?这不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给党提意见,帮助党整风吗?毛主席还说意见提得好哩,如果不提,官僚主义就会越来越严重。”

  这次,只有王志福的发言令大家略有些不愉快。

  便是这天的晚上,苏非聪上丁子恒家来小坐了。苏非聪说:“我怎么也突然有了你说的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呢?”

  丁子恒惊讶道:“是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能说得清楚吗?”

  苏非聪说:“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些过火了。像老潘和老邱他们,又翻起了三反五反时的老账,把院领导一个个点著名骂了一顿。董工和孙工,就只知道为自己要房子。张工更过分,不断讲自己当年在海南时,有小汽车有小洋楼,做的事还没现在这么辛苦,现在天天都在办公室上班,却什么都没有了。你说这些人解放这么多年来怎么什么也没学会?天天叫嚷没给他民主,这回真给了他,他却懂也不懂民主是什么。民主是让你们攻击个人么?肚量再大的领导,你攻击了他羞辱了他,他焉能不恼火?像周则贵,听说他已经在院办公室拍了桌子。其他领导想必心情同他一样,万一他们都恼羞成了怒,心说,给你们一根棒子,你就把主人往死里打,我何不把棒子收回来,打你一顿呢?这样一来,你受得了吗?”

  丁子恒想了想,说:“你讲得有道理。不过是不是也有些多疑了?整风骂得是有些过火,但共产党也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收回棒子,反过来再朝这些人打下去吧?”

  苏非聪说:“不。已经有不少提议,特别你们那些民主党派的,没脑子,乱叫什么要搞多党执政,这不明摆着让共产党下台?照我看,就这么一直敞开着鸣放下去,没有控制,话只会越说越过头。记住中国人的哲学思想,欲速则不达,还有一句,物极必反。”

  丁子恒有些迷茫,说:“《人民日报》不是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吗?”

  苏非聪怔了一下,说:“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就像你说的,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苏非聪走后,丁子恒手头上的事做不下去了,脑子里盘桓的尽是苏非聪所言,他情不自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正和嘟嘟坐在床上玩耍的三毛奇怪地看着来回踱步的丁子恒,突然,他一骨碌下床,把门后嘟嘟的痰盂端到丁子恒跟前,着急地叫道:“爸爸,爸爸,给你尿尿。”

  丁子恒停下,不知三毛什么意思,便用脚尖在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下,说:“干什么呀,三毛?”

  三毛说:“三毛要撒尿,不敢撒裤子上,怕妈妈打,就像爸爸一样走来走去。爸爸一定也是这样。”

  一句话丁子恒令仰头大笑。他的身体靠在了桌边,桌子为笑声所震,发出吱吱的声音。正过来欲把三毛抱上床的雯颖,亦笑得岔了气一样,软着身子坐到床上。隔壁房间做作业的大毛二毛闻声而来,连连地问着发生了什么事。

  三毛手里掂着痰盂莫名其妙地望着大家,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之处。丁子恒一弯腰接过三毛的痰盂,大声说:“噢,还是三毛明白爸爸。爸爸就是要撒尿尿了。走,我们撤尿去。我用厕所,你用痰盂好不好?”

  三毛高兴地说:“好咧!”

  乌泥湖楼房的卫生间被乳白色的板壁一隔为二。一间是男式小便池,一间是男女共用的大便池。大便池又分为两种,右舍是坐式马桶,左舍则为蹲式。不知道房屋设计师出于什么样的设计思想,觉得有必要把卫生间设置成不同样式。丁子恒家住左舍,故而只能有蹲式的便池可用。这对于坐惯了马桶的丁子恒来说,是一种折磨。因为他喜欢坐在马桶上一边看书一边悠闲地大便,深感这是一种最富乐趣的人生享受。而蹲式便池,一本书没翻几页便腰酸腿麻,而享受的感觉却因这酸麻而骤然消失。丁子恒长叹说,左舍厕所的设计是乌泥湖楼房最大的败笔。

  丁子恒把三毛连痰盂一起放在大便池的台阶上。三毛坐在痰盂上,跷着两只小腿,只(口瞿)(口瞿)几下,便撒完了尿。他没有起身,坐在痰盂上听丁子恒站在小便池撒尿的刷刷声。听得有趣,便拍手唱了起来:“爸爸撒尿响,当军长;爸爸撒尿臭,当教授。”

  丁子恒走出来,抱起三毛,拍了拍他的屁股,笑道:“什么狗屁歌!”

  三毛笑了,脸上有如开放的花儿。三毛说:“爸爸好笨哦。我属蛇,应该是蛇屁。”

  丁子恒恍然道:“哦,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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